第二天下午在杜博斯太太家的情形跟第一天一樣,第三天還是如此。我們的相處模式逐漸定型:一開始很正常——杜博斯太太總要跟杰姆囉唆一些她喜愛的話題,例如她的山茶花,我們爸爸同情黑鬼的癖性等等;接著她會慢慢靜下來,然後就不理我們了。鬧鐘響,吉珊來趕我們出去,一天剩下的時間就是我們的。 「爸爸,」有一天傍晚我說,「到底什麼叫作黑鬼愛人啊?」 爸爸的臉孔陰沉下來,「有人這麼叫妳嗎?」 「沒有,杜博斯太太這麼說你,每天下午她都會說個沒完。去年聖誕節法蘭西思這麼叫我,那是我第一次聽見這個字。」 「妳就是為了這個打他,是不是?」爸爸問。 「是的……」 「那為什麼妳還問我是什麼意思?」 我試著向爸爸解釋法蘭西思為什麼惹我生氣,不是那句話,而是他說話的模樣。「好像他在罵鼻涕膿似的。」 「思葛,」爸爸說,「『黑鬼愛人』是一個毫無意義的綽號,就跟鼻涕膿一樣。但它很不容易解釋——有一些沒知識不求上進的人,認為別人對待黑人比對待他們好的時候,就會用這個名詞來罵人。最後,像我們這樣的人,為了要找一個難聽的字眼來按在別人頭上時,也會用起來。」 「那,你並不真的是黑鬼愛人吧?」 「我當然是的。我盡我的力量去愛世上的每一個人……有時候,我也為難——孩子,被人叫了少數人以為是難聽的名字,算不上什麼侮辱。它反而讓你知道那一類的人是如何地可憐,這對妳並沒有傷害。所以別把杜博斯太太的事放在心上。她自己經夠苦了。」 一個月後的一天下午,杰姆正在苦讀著《劫後英雄傳》,杜博斯太太老是糾正他,這時有人敲門。「進來!」她尖聲叫道。 爸爸走了進來。他走到床邊,拿起杜博斯太太的手。「我下班回來沒有看見孩子,」他說,「我想到他們也許還在這兒。」 杜博斯太太朝他笑笑。她不是恨他恨得不得了嗎?居然還能跟他說話,這是我一輩子也猜不透的。「亞惕,你知道現在幾點鐘嗎?」她說:「正好是五點過十四分,鬧鐘撥在五點三十分。我得讓你知道。」 我突然想起來,我們待在杜博斯太太家的時間好像每天都延後了些,鬧鐘每天都要遲幾分鐘才響,鬧鐘響的時候,她就要發病了。今天她纏了杰姆將近兩小時,卻還沒有要發作的意思,我覺得中了圈套。鬧鐘是我們脫身的信號;如果有一天它不響了,我們該怎麼辦呢? 「杰姆唸書給妳聽的日子,剩下不到幾天了吧?」爸爸說。 「還有一個禮拜吧,我想。」她說,「正好是……」 杰姆站起來。「可是……」 爸爸伸出手來,杰姆不作聲了。回家的路上,杰姆說他只能唸一個月,已經滿期了,這不公平。 「只多一個禮拜,兒子,」爸爸說。 「不,」杰姆說。 「好,」爸爸說。 下禮拜我們還是上杜博斯太太家去。鬧鐘已經不響了,可是杜博斯太太會讓我們走。「你們走吧,」我們回家的時候總是很晚,爸爸都在家看報了。雖然杜博斯太太抽筋的毛病不再發作了,但她還是老樣子:當史考特爵士的文章,長篇累牘地描寫起護城河、堡壘的時候,杜博斯太太就會變得不耐煩,挑我們的錯: 「杰姆.芬鵸,我告訴過你,你應該對打壞我的山茶花感到抱歉。你現在後悔了吧,對不對?」 杰姆說他確實後悔。 「你以為你弄死了我那顆『山巔白雪』?呵,吉珊說頂上又已經抽芽了。下次你知道怎麼做吧?你會從根拔起來,會不會?」 杰姆就說他確實會。 「孩子,別朝我咕噥!你該抬起頭說,是的,夫人。不過,你有那樣的爸爸,我猜你的頭是抬不起來的。」 這時杰姆連下巴也翹起來了,他盯著杜博斯太太,臉上沒帶著憤恨。經過這幾個禮拜,他已經培養起一種彬彬有禮、不動聲色的表情,即使在回答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問題,他也能這麼對付。 終於最後一天到了。杜博斯太太說,「回去吧,」她添上一句,「好了,再見。」 這件公案算是了了。我們又蹦又叫,以一種真正輕鬆的歡樂跳上了人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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