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獵 我已經老了。 「奚奴。」我倚著半舊的彩繒靠墊,回頭喚道。 奚奴半躬著身子,捧上來一面貴重的蟠龍雕花青銅面鏡。 那裡面是一張曾經無比動人的臉。衛青說過,他縱橫北疆那麼多年,在漢人裡面,在匈奴人裡面,都再沒看見過比他姊姊還美麗的女人。 再奇異的花都會枯萎,美人一樣要凋零。 「奚奴。」我微微俯首,審視著青銅面鏡中,那張依然美貌出眾卻已經飽經滄桑的老婦人的臉,再次低喚。 她拾起妝台上的嵌金小剪刀,小心地為我剪去鬢邊的幾根白髮。 那曾經是一把非常滑膩、柔順而亮澤的長髮,在十八歲的那個春天夜晚,他修長的十指,輕輕捧起我三尺多長的柔滑青絲,身後,是六百羽林郎,帶著他們閃閃發亮的長矛、劍戟和盾牌。 月色溫柔,南山下的夜風,鼓蕩起我心愛者的深紅長氅。 少年天子注視著我的眼睛中,含著滿滿蕩蕩的愛意,他在我的耳邊輕聲說道︰「子夫,今夜,朕要親手為妳獵一隻虎。」 忽然間,他放下我的頭髮,扔掉身上那件隨風飄飛的深紅大氅,高聲喝道︰ 「把獵物趕出來!」 像閃電劈空一樣迅速,像颶風裂波一樣整齊,家世高貴的年輕羽林郎們飛快地分成六隊,縱馬向山林深處奔馳。 我的天子,他穿著深藍色的繡繒箭衣,只帶著一把匕首、一柄短劍,獨自提著白馬往林中空地上衝去。他的背影很特別,在萬兆人中,我都能一眼將他認出來。不是因為他的高大,他的俐落,他的剽悍,而是因為,他連背影上也深深刻著帝王的驕傲和果毅。 那個春天,武帝不過十八歲,我們在一天前才見面。但我卻覺得,他就是我十八年來夜夜夢見的那個人,甚至還要早,我在前生就向神靈祈求過他。 這一生和他,我永遠不後悔,即使是後來,他讓我流了那麼多的眼淚。 幽暗的山林中,他深藍箭衣上的金繡閃閃發亮,帶著腥味的風忽然吹了過來,被幾十個侍衛簇擁的我也不禁打了個寒顫。 羽林郎們的呼喝中,一群子、麂鹿、野豬和蒼背狼被驅趕了過來,從小在平陽公主府悠悠箜篌聲中長大的我,覺得心跳加快、渾身發緊。 羽林郎們的逐獵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慢慢縮小了的圍獵圈子中,一隻黃黑相間的大虎孤獨而暴躁地左衝右突,想找尋包圍圈的缺口。 天子的白馬像流星一樣飛縱過來,羽林郎們向後退去。 他回首,在那枚又淡又圓的好月亮下看了我一眼。 今生,這一次回眸是我最大的慰藉和愛情。 皇后的尊榮、母氏家族的顯赫,不過是天子賞賜的禮物,只有這個回眸是我的,是一個十八歲少年給一個十八歲少女的摯情。 他兜馬圍著那隻發怒的虎左右馳騁,片刻後,他在黃毛虎怒不可遏的咆哮聲中縱身下馬,拔出了藏在皮靴裡的匕首。我尖叫了一聲,隨即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口。 我緊緊地閉住自己的眼睛,耳邊是寂靜的長風,猛然間,林中一片震天動地的歡呼聲︰ 「天子萬歲,萬萬歲!」 睜開眼睛,他已經笑吟吟地負手站在黃毛虎前,深沉地注視著我,藍色箭衣上,連一絲血漬都看不見。 我是多麼後悔我的怯懦,我竟然沒有看到我心愛者獵虎的英姿,更沒有想到,這是我今生唯一的機會。 羽林郎們將那隻虎獻到我的馬前,在這些年輕騎士們崇敬的注視中,我覺得自己無限尊貴、顯榮和美麗,儘管只在昨天,我還是平陽公主府裡一個身分低微的奴隸,一個為公主府的來客們唱歌佐酒的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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