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生於一九四一年夏天,除了家庭以外,對這個世界最早的印象,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話說有一天,我們一家穿過曼哈頓,到布魯克林區的海軍碼頭送我舅舅比恩(Byng)出海。那是一九四四年歲末。比恩向來以補給艦艦長的工作為傲,他很高興終於結束留守造船的任務,能出去見世面,實際以行動報國。我其實不太認得他,他過來拍拍我的頭,然後走上船梯,接著船便駛離碼頭。看著那一幕,我恍然若有所失。後來,一連串的事件造成人心不安,和我們同住的外祖父母首當其衝。因為比恩的船在英吉利海峽失事,它遭不明潛水艇以魚雷炸沉,時間就在德國宣布投降的第二天。當時比恩的船滿載軍用機油,沉船後,殘骸無存,更無生還者。我的外祖父母波斯(Purse)和唐妮(Dunie)不願接受事實,相偕至英法兩國沿岸,遍尋軍營和傷兵醫院,滿心期望能找回也許已經失憶,但仍然健在的比恩。兩位老人家戰後繼續在離散的人群裡尋尋覓覓多年,後來唐妮中風,神智不清,最後波斯只得放棄尋找兒子。比恩的死本來可以避免,卻因黷武者掌控了武器,而平白無辜葬送了生命。 五○年代我才十來歲,空襲警報時,在八十一街和萊辛頓街口長竿上的警報器間歇而規律地大作。我們聽到報導說,蘇聯可能挑起原子大戰,紐約市可能正是他們攻擊的目標。記得我過生日時,廣島長崎的照片海報仍四處可見,使年幼的我心中不無陰影。去英式私校上課時,我上法文、拉丁文、代數、英史、莎士比亞、荷馬和聖經等課程,我睜大眼睛,熱切追求在世界核戰虎口岌岌可危的生命和西方文化。但最後一切終歸破滅,我不得不面對這世界為它自己所帶來的生存危機。人類普遍存在的危機,還有潛在毀滅性的暴力,這些我心中感受到的恐懼,在在都需要解答。 因此,我開始質疑每個人所說的話;我不斷自我灌輸「我就是『我』(me)」這個觀念,這是我唯一不疑之事。我問自己是誰、為什麼會有這樣那樣的想法,我迫切想要找到自我的定位,卻從不曾懷疑自己已有的定位。我希望了解自己,希望了解世事種種。直到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一隻眼睛,我才第一次面對死亡,同時也繼續鑽研自我。我仍持續追求願景(vision);於是一路至印度朝聖,追尋自我,並且捨棄一切,只為到宗師之土求教。接著父親過世,讓我痛苦不堪,我因此更下定決心尋找自我。當時我為了參加喪禮,暫時回到紐約,就在那短短數日中,巧遇住在南邊紐澤西的一位蒙古喇嘛汪賈格西(Geshe Wangyal)。 汪賈格西的粉紅色住屋裡,有間陳設簡單又色彩分明的佛堂,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四周圍繞著一股力量,屋旁緊鄰著一座俄國傳統的東正教教堂。在他面前,我幾乎說不出話,只覺膝蓋發軟,胃也不對勁。奇怪的是,汪賈格西本人卻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彷彿與我毫無瓜葛,也沒有要對我或為我做什麼事。他看來十分滿足,毫無所求。我找不到「他」,於是不得不問自己,「那個我要找的『我』是誰?」那時我二十一歲,從大學休了學,剛結束一段短暫的婚姻,幾乎連自己都料理不來,我感覺冥冥之中似乎有著什麼暗示。 我從沒遇過像汪賈格西這樣的人。少年時,他在黑海一帶,差點因傷寒而在炎夏死去。其他喇嘛已經放棄希望,他的母親聽到消息,趕到寺裡,在他身旁守了三天,為他吸出喉嚨和肺中的膿痰,使他免於窒息。醒來後,他聽到的第一個消息,是他的母親為了救他,已感染傷寒過世,而且是在他醒來的那一天斷氣。他發現自己感到悲傷的同時,腦中只有一個想法——十天的高燒使他口渴難忍,他一心只想著要喝東西止渴。這個念頭使他震驚不已;沒有什麼比這般的貪婪自私更為可怕。於是他當下決定,要盡一切努力,幫助自己和其他人擺脫這類不由自主的自私慾望。我從沒見過擁有如此無私之愛的人,因而為此心懾不已。 汪賈格西告訴我,他不會成為我的上師,理由是,他自覺並非高人,而且我還無力去走修行的漫漫長路。但他告訴我,他所學到的一切,都是由西藏經文而來,而且他隱約覺得我應該也可以從中獲益。我不是出家人,不能待在他的寺院裡,必須另覓住處。他答應我,如果我願意教他門下的年輕喇嘛學英文,他便同意供我飲食,並教我經文。一個星期後,我回到紐澤西打掃新居,準備研讀經文,同時賣了往新德里的機票,好支付房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