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扇 離掌燈尚有一個時辰,周美成匆匆趕來,想必是也聞到風聲?李師師想到這裡,警惕地瞥一眼鮫綃,尋思著藏掖起來,立刻一句「罷了」,李師師何時做過不光明磊落之事!想起剛剛流過眼淚,是要收拾乾淨,莫讓詞家填入他那長短句中。轉念罵了自己一句:「端的一個庸人!」慶幸沐浴罷未加任何粉飾,風雨無蹤,不如再做一假寐,連迎接客人的話也省了。於是褪下另隻鞋子,和衣倒在枕上,瞇起眸子,支耳辨著樓下的動靜。 周邦彥今日特意換了天青羅帽,紫綾深衣,足上是過白漆的輕便皂靴。本來就是詞界出了名的美男子,如此裝束,加上國字臉龐下又佩著一抹及胸秀髯,走在街巷,莫說閨秀少婦,就連官紳市販乃至耄耋男女也會多看上幾眼。開封府鹽稅官,自然是個肥差,周邦彥從不吝嗇銀子,這些年來,從李姥姥到丫鬟男僕,每個都讓他打點得舒舒坦坦,更不消說李師師那裡。今天他為李師師花四十兩白銀,買了一柄烏木摺扇,扇面上有蘇軾贈劉景文詩真跡: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時下四兩銀子能買一個丫鬟,周邦彥捨得花四十兩白銀買一柄扇子贈人。 此扇是在相國寺後街「京古齋」意外發現的。人家賣五十兩銀子的,只收四十兩。眼下蘇黃(蘇軾、黃庭堅)文集書畫尚處焚毀、禁令之中,敢於售予周美成,便是古玩店掌櫃和周邦彥私交甚篤的佐證,自然也絕非悅品。此詩扇為元祐五年(西元一○九○年)蘇軾任杭州太守時,贈於兩浙兵馬都監劉景文。文武兩臣,詩酒往還,交誼頗深。如此「荷」、「菊」寓景,「橙」、「橘」連類,「扇」、「詩」合璧,送給李師師有情有趣。 周邦彥一個月裡差不多要來紅杏書寓七、八回,上上下下早廝混熟了,和李姥姥親熱打過招呼,獨自上樓,正巧和紅著眼泡下來的憐兒照面。周邦彥不便多問,順手將一盒長安產胭脂塞進她手心,微笑著拍了她的肩頭,遂拾級而上。推開虛掩的門,周邦彥一眼就看到側臥在床上的心上人,剛剛憐兒的形容,足以證實李師師並未睡實,便輕聲吟了一句:「心之憂矣,不遑寐……」 床上佳人毫無反應。 周邦彥屏息走近黃花梨木床洞,彎腰用錦盒捅了李師師粉紅腳心一下,床上尤物一骨碌坐起,滿臉慍容。周邦彥這才連忙收斂了,蹲下去撿起繡鞋,一一替李師師穿上,關切道: 「足寒傷心,師師,如何不穿好襪子?」 「賣蘿蔔的跟著鹽擔子,操哪門子的鹹(閒)心?」李師師冷冷一句,倒把周邦彥給逗樂了: 「好厲害的伶牙俐齒!不識人家好心不說,老夫居然成了鹽販子!」 「哪還用我這浮萍女子說去!趙宋江山那豐亨豫大的筵席,斷是離不了鹹鹽的,難道我說錯了不成?」 「妳還別說,執掌國柄的蔡京,不正是靠著更改鹽法,增加鹽產,廣收鹽利,囊括四方之錢,以誇富強而固恩寵,二度罷相,又三度入相。如今大宋帝國,已是五千萬貨幣積蓄,按十成收入算,鹽稅就佔去三成之多……」 「打住、打住,說得我滿口的鹹!如此道來,清真居士(周邦彥號)也不清、不真了?」 「這又怎講?」 「沒聽過市井間百姓商賈唱的那﹃打破筒(童貫),潑了菜(蔡京),便是人間好世界﹄?那蔡太師乃奸賊之首,給了你多少好處,跑到杏花軒為他評功擺好?別怪我蒲柳身子惡毒,那靠鹽堆起來的江山,早晚一天也得化了!」 一個半假,一個半真,幾個回合,兩人都覺累了。 周邦彥畢竟年長,抽薪止沸,先認錯求饒。聽得樓梯響,知是憐兒獻茶來了,殷勤走近門口,接過茶盤,沒讓憐兒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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