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趁李師師不注意,悄悄掀開壺蓋一角,辨出是自己偏愛的玉圭,心中甚慰。見李師師已雙腳挨地,詞人便把茶盤放到紫檀几上,順勢把兩張檀木凳兒,拉成倒「八」字,就在這工夫,被南窗下琴頸上一方錦繡奪去目光,一時還以為看花了眼,待定睛端詳,暗地裡叫了一聲「媽耶」,嚇出個前後心冒冷汗,遂掉過頭來,正和李師師相視。 「當真是他……」 「他又是誰……」 周邦彥小心翼翼指了指琴頸上的鮫綃。李師師循著知音的指向,無言以擇。 周邦彥回過頭,再與李師師目光遭遇時,已經有了兩個交情熟稔的嫖客擦肩邁過秦樓門檻時的那般窘迫。屋內靜了片刻。周邦彥躲過李師師,凝視著嵌有冰裂圖案的木欞風窗,窗一側那位於暗處的几案上,是被蘇東坡命名「壺中九華」的湖口石景,一色微潤碧青,渾然成峰,市上曾流傳蘇大學士「百金歸買小玲瓏」之語,許是為調撥那無措的頭腦,周邦彥硬是強迫自己默吟了一遍蘇詩: 「清溪電轉失雲峰,夢裡猶驚翠掃空。 五嶺莫愁千嶂外,九華今在一壺中。 天池水落層層見,玉女窗虛處處通。 念我仇池太孤絕,百金歸買碧玲瓏。」 李師師哪裡依得父兄一樣的知音如此情狀: 「喂,鹽販子!平日裡口若懸河,今天怎麼做起啞巴來了?李師師盼美成過來,也幫我度過眼前這焦頭爛額時辰,你倒好,裝起斯文來了……」說著,李師師嚶嚶哭了,背過臉去。 周邦彥見心上人肩頭聳動著,趕緊過去,一把摟起淚美人兒,料定她那脾氣,肯定是昨夜怠慢了風流天子,自己實在也想不出對策,急中生智,附在李師師耳畔,輕聲一句: 「五嶺莫愁千嶂外,九華今在一壺中。倘若果真是官家駕臨,陛下那般興師動眾,朝野震撼,妳一個入籍課稅的弱女子,倒真的可做一葉浮萍。風狂雨驟,可曾見過青萍沉沒水底的?譽貫京師的紅妝季布,何須一介儒生多嘴饒舌?美成今天造訪,是商量三月三禹王台廟會,雇兩頂轎子遊春的,我壓根就沒把那檔子事擱在心上,妳還怨我?端的一個狗咬呂洞賓!」周邦彥言畢,捋髯仰首,做出一副委屈狀。 李師師破啼為笑: 「打腫臉充胖子,裝的太過了吧?就算我庸人自擾、就算我杞人憂天……」 沒等李師師連珠炮兒放下去,周邦彥那裡「叭」地張開了摺扇,遮住李師師半個臉面,遂將持扇的手朝下劃了個半弧兒,做出那女子唱諾道萬福狀,心胸早已如釋重負,朗朗謙恭一句: 「娘子,該掌燈了吧?」 「別折煞奴家,奴家這染匠家出身的,無論如何也比不上你喝西湖水、攀六合塔、觀錢江潮的從六品大人……」 李師師說話間,已湊到周邦彥胸前,看準了一絲灰白鬍鬚,手兒裝作搶扇子模樣,挨近了,神不知鬼不覺地一拽,疼得周邦彥「哎喲」一聲,他也趁勢抱緊了李師師,擁她上了床洞。 杏花軒外的大紅燈籠早已全部點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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