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文◎伊勢英子
在北海道,五月的風被稱為馬糞風。那乾燥的強風,甚至可以將馬糞吹離地面。在那所到之處都還是泥路的時代,只見北國的五月塵土飛楊,塵土上附著殘雪,另外,就是隨處可見的夾雜著土色的雪人了。藍天、黑土、新綠、以及像牡丹花瓣四處飄散的黃色蒲公英花絮、白色的醡漿花、淡紅色的櫻花,在色彩與強光的交映下,風景變得耀眼起來。就在我剛滿五歲的這幅春光中,我們全家搬到了函館。 父親是銀行員,雖然回家的時間總是很晚,卻常常狂買玩具、蛋糕,並在半夜把我們小孩叫醒(在那個時代,蛋糕還很稀奇,一般人很難有機會吃到)。有一天,父親為我買了一雙紅色的皮鞋。當時,一般小孩腳穿的,不是塑膠拖鞋,就是木屐。這雙搶眼的紅鞋極盡奢華,在鞋面上繫著跟芭蕾舞鞋一樣的細緞帶。─穿上新靴子,走起路來像隻野猴子的我,完全忘了自己是誰,整個人變得輕飄飄的,自以為是公主、或是漫畫中的主角。和穿著塑膠鞋、走起路來發出嗤嗤聲響的妹妹相比,我的雙腳,何其優雅!何其美麗!我每天在家中穿著新鞋,等待窗外的雪融化,有一天,實在等不及了,我飛奔到夾雜著濕黑土和乾黃土的路上。我一邊在原野飛奔,一邊摘著筆頭菜和蒲公英。貪玩的我,看到雪堆,忍不住便去踢它、踩它、破壞它,結果,皮鞋的前端很快就被刮得傷痕累累。父親看了,什麼也沒說,只靜靜的為我塗上紅色的蠟筆。 我已經五歲了,應該可以去上幼稚園,但因為搬家,錯過了開學的時間。在那個年代,不論是周遭、或是父母,都顯得從容許多,所以,他們都認為明年再上幼稚園就可以了。 家門前是一道斜坡,以小孩的腳程,大約往上走二十步,就到了公園的入口。在那裡,有水池,有動物園。當時我的身高尚不及於父親的腰部,我像隻小企鵝,邁著啪搭啪搭的步伐,緊跟在父親的長腳後頭。父親的走路速度非常快,我拼了命在後面小跑步,不論我多努力,看到的,永遠是父親的背影。和所有的小孩一樣,一看見大樹,我就會想辦法爬上去,一發現木頭或木板,就會馬上學馬戲團走鋼索的人做特技表演。父親總是無言的在旁守候,只有在危急的瞬間,才會伸出手來扶我。 星期天,爸爸會帶我去看熊,會教我划船,也會教我用蒲公英做成皇冠。 在仰頭是團團棉花糖的雲朵,低頭是整片蒲公英的這塊原野上,扮演著我和父親共有的美好時光,五歲那一年的五月,在記憶中,似乎永遠不會褪色。 夏天,就在我開始有記憶時,父親突然消失了。每天早晨起來,抱著父親的照片痛哭,便成了我的日課。 「我想見爸爸。爸爸─、爸爸─。」 我已經想不起來我的一天是如何過的,但我依然記得當時的哭聲。到了傍晚,我又嚎啕大哭。靠西的窗邊,有一棵和父親差不多高的向日葵,在一片火紅的背景中,像黑骷髏似的,隨風搖曳。我是過了好久才知道,父親因病,到很遠的地方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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