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梯頂端
一穿過旋轉門,空氣立即變了樣。就算我矇上眼、被五花大綁,只要聞著空氣裡的化學味,感受到水銀燈的燈光,我就知道這是哪一家店了。我在曼哈頓東村的凱瑪特裡。這是新開的店,也是紐約市第一家凱瑪特。然而店的氣味跟我小時候記憶中,麻州哈帝區 (Hadley) 的凱瑪特一模一樣。我四下看了看,安慰地發現這間凱瑪特看起來跟其他店如出一轍,全然沒受到曼哈頓優雅品味的影響,地板舖的不是原始水泥、不鏽鋼或任何好看的材質,而是素白的瓷磚。 這間凱瑪特和其他店唯一的不同,在於它是三層樓的透天式店面,而且電扶梯壞了,因此我只能走上樓。我爬了陡長的三個鋼製階梯後,覺得雙腿又累又沉重。我抬眼望去,發現自己離梯頂還遠的咧。為什麼這個梯子爬起來比一般的樓梯累?好像每一步都舉步維艱。 我想那是因為期待的關係。 你的腦袋看到電扶梯後,通知身體放輕鬆,因為靠在電扶梯上就可以上樓了,讓身體放個小假。可是等到了扶梯口,發現梯子壞掉後,失望之情在胸中累積,並沉到腳部,使你的腳跟感覺有若千斤重。 電扶梯壞掉真的滿可悲的,這是一種衰敗的徵兆。電扶梯的維護能有多難?只要讓它跟黃金鼠一樣一直繞著跑就好了嘛。又不是紐約市勒諾克斯山醫院 (Lenox Hill Hospital) 的通風設備,得聘律師到法院出庭才能關掉。 我若是坐輪椅的話,根本連電扶梯都不用搭,只要在一樓按個鈴,就有電梯可以坐了,而且還會有個低薪的斜眼員工陪在一旁哩。我會是個很棒的癱瘓人士喲,一點都不像那些激進獨立、一天到晚談自己如何行動自如的殘障者。我會乖乖坐在輪椅上,搖頭哀吟說「不」,並且擺出痛苦萬狀的樣子,直到有人前來幫我為止,搞不好對方還會送我飲料哩。我認為一個人必須善用自己的「資源」,我自己就是一個情緒殘障者,這點是無庸置疑的。我沒好好上過學,爸媽又不正常,我根本不懂如何與人相處。就某個角度來說,我是心理上的變性人,老想當個「還過得去」的正常人,可是每次都失敗。 我不屬於凱瑪特。 或者說,我若到凱瑪特,也是來找碴的。「我在凱瑪特,哇,請問有賣單眼相機嗎?」但我不是來找碴,我是來辦正事的。 我需要買熨斗。 爬電扶梯時,我就在想這件事,可是爬到半途,我突然有點想扭頭去別家店了。可惜不行,我被拿著大盒裝穀片早餐和拎著緊身衣物的客人推著往前走,我實在無法想像胖子套上那種名模才會穿的緊身衣,會是什麼鬼樣。這些嚴肅又肥胖的客人重重踩著步子往上爬,朝凱瑪特邁進。他們令我雙腳更加沉重,而且也令我迷惑,因為這些都不是我平時在曼哈頓街上會看到的人,在東村就更甭說了。穿洞的眉骨呢?刺青呢?那些臉上刮得乾乾淨淨,胸毛修剪得極美,喜歡裸露身體的男同志呢?這些人就像你會在愛達荷或肯塔基看到的老百姓。這當然沒什麼不對,只是我覺得在這裡看到他們很奇怪罷了,好像凱瑪特把這些客人和他們特有的空氣全一併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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