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山之旅(之1) 1 ──腳底好燙……哦，腳底板的水泡竟然磨破了。呂不韋走到河畔邊，正想將起了水泡的左腳泡在水中時，他的隨從鮮乙見到，不禁驚叫起來：「啊，好嚴重！千萬別沾到水──」他隨手拿了一塊布，將呂不韋的左腳包紮了起來。在名義上，鮮乙是隨從，其實剛滿三十歲的鮮乙，是呂不韋父親店的夥計，由於比其他年輕夥計聰明伶俐而受到重用，他並不是呂不韋的僕傭。 說起來，呂不韋是因為這趟旅行，才第一次跟鮮乙有所接觸。當然，這並非意味著在此之前，沒有跟眾夥計接觸的機會。當他還不滿十歲時，就跟所有夥計一樣，在鋪子裡辛勤工作了。光從這一點來看，他所受到的尊敬，便遠不如兄長呂孟。雖未明言，但父親彷彿已經決定要讓呂孟繼承家業。更可悲的是，呂不韋覺得自己所受到的待遇，甚至也比弟弟呂季還差上一大截。──這是為什麼呢？哥哥跟弟弟都得到父親的疼愛，唯獨自己不被重視。由於他個性較為敏感，所以，年少的他，心理特別容易受到傷害。往往一想到父親的不公平及沒來沒由的冷落，便覺得猶如有一片濃厚的烏雲籠罩在心頭，難以抒懷。不論是待在家中或外出，他都認為眼前的一切事物都無趣極了。到了十歲以後，在某個晴朗的日子，他坐在屋外草地上欣賞著飄浮在天際的白雲，突然之間，他懂了，他終於找到了答案。──啊，原來如此。歸根結底，一切源於他沒有母親。哥哥跟弟弟的生母，就住在家裡。但自己的生母非但沒住在家裡，就連生死也成了謎。呂不韋覺得父親應該知道母親的下落，但卻一直沒有機會向父親問個徹底。「不韋，你不是已經有了母親嗎？」父親如此答道。父親的意思是要他將哥哥和弟弟的生母視為親娘。繼母的名字叫做「東姚」，是個極有風韻的女人。她總是很冷淡的對待呂不韋，但當她每見到父親、哥哥或弟弟時，便流露出無限的溫情。──難道天底下的女人都是這樣偏心的嗎？這種赤裸裸表達愛憎的方式，委實醜陋之至。在呂不韋面前，毫不掩飾自己情緒的女人就只有東姚。既然東姚如此偏心，那麼其他的女人也不會兩樣，這種想法讓他對女人產生了強烈的不信任感。他不免在心裏胡思亂想，或許連自己的生母也是如此一般吧！要不然，怎會遺棄自己的孩子呢？父母如何看待呂不韋的眼光，也就成了店裡的夥計們看待他的眼光。那個孩子，根本不可能繼承家業！當他們明白這一點之後，對呂不韋的態度也隨之減少了敬意。 等到呂不韋的年齡大到足以理解人情冷暖時，便更加感到，留在家裡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他覺得，長此以往，自己跟家裏養的牲畜，根本就沒有差別。縱然父親有一天亡故了，繼母也還活著，「一家之主」當然就換成了哥哥。──到了那時候，母親會同意分出家產給我嗎？ 甭作夢了！繼母可能吝嗇到連一文錢也不肯給吧！在繼母的指使下，要想仰賴做了老闆的哥哥施捨些微溫情，看來也必然成為癡心妄想。自己這輩子，就只能過著僕人一般的生活，要是不肯接受，唯一的出路便是離家去當別人的贅婿。 人一到十五歲，就必須為自己的一生做打算。──可是，卻根本不知從何立志。呂不韋一想及此，頓時感到悲哀之至。最令他不滿意的是自己名字──不韋。所謂「韋」，是指處理過的鞣皮，未經鞣製的皮稱為「革」。但在此處，「韋」是表示「違背」或計算圓周的量詞「圍」之意。因此「不韋」就等同於「不違」或「不圍」，表示「不違背」或「不成一圍」。不論做何種解釋，都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名字。──還是『仲』比較好聽。 呂不韋排行老二，由於次男一般又稱為「仲」，故呂不韋又叫呂仲。不久以前在東方的齊國，有一位名相「管仲」，他輔佐齊桓公成為霸主。另外，同樣是在東方的魯國，有一位儒家的始創者，名叫仲尼。這兩位賢人在家中都是次男，所以名字中都有一個「仲」字。呂不韋沒什麼可自誇的事，只能將這一點點的「希望之光」藏在心底。尤其是當他知道管仲在年輕時曾經從商，對他更增進了親切感及敬意。商人居然也能如史書中所載那樣，執掌政權，管仲這人的確是一位「奇蹟創造者」。能與管仲相提並論的，就只有商王朝的大丞相伊尹了。傳說，伊尹是廚師出身。換言之，這兩人皆非生於貴族之家。因此呂不韋生出一種模糊的想法，認為即使是像自己這樣身分卑微的人，也能成為名垂後世的丞相。不，應該說正因為身分卑微，所以才能成為名相。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竟然懷有這種願望，似乎有些不切實際。不過，他對未來晉身官場一展抱負的遠景，當然並未當真，只不過是用淡彩來描繪有朝一日當丞相的夢想，在夢想被黑暗的現實玷污之前，只能稍稍安放於心。這少年對自己的姓氏，也做過一番尋思。 他的姓氏是「呂」，如此說來，應該出身羌(姜)族。 羌族是一支遊牧民族，以中國中部的嵩山一帶為根據地。該族的部分族人，後來向南遷徙，並建立了「呂」國。據說，約莫在帝舜或帝禹的時代，姜子牙︵太公望︶的先祖受封於呂，也因此姜子牙又稱為「呂望」。呂不韋的﹁呂﹂，跟在周王朝初期於東方創建齊國的姜子牙系出同源。姜子牙是輔佐周武王開創周王朝的三公之一，官職已是位極人臣。 呂不韋的老家位於當時韓國境內，一處叫做陽翟的城邑。該邑在春秋時代被稱為「櫟」，是鄭國的副都，頗具規模。到了戰國時代，鄭國被盤踞在黃河北方一帶的韓國所滅，櫟邑也因此被改名為陽翟，曾有一段時期是韓國的首都。 陽翟的北邊及東邊跟潁水相接，順著潁水而上便是陽城──夏朝開國始祖大禹的居城，嵩山就矗立在它的西北方。陽翟的西南方有一處叫做「宛」的城邑，其附近便是呂國。 說起來，呂不韋的先祖便是居住在羌族最早的根據地。──我們呂氏從沒取得天下過。少年呂不韋在忙完一天的工作後，將背靠在家中的牆壁上，抱著雙膝陷入憂鬱的心情中，這時候他的口中經常會喃喃地吐出一些話，包括上述的那句話在內。這種喃喃自語常脫離了現實，也不具有任何意義。「取得天下」是一項奇蹟，唯有享有天命者才能完成，一般人根本無此可能。只要回顧一下歷史便知分曉，夏王朝的開國之君據說是大禹，但後來大禹欲將王位讓給臣下，人民卻擁立大禹之子啟，可以說，最先以實力取得天下者是夏王啟，之後則是滅亡夏王朝的商（殷）湯王，接下來是滅商王朝的周武王。中國的歷史延續到呂不韋的時代已有兩千年之久，真正取得天下的也就只有這三個人。雖然他們都是以武力創建了新王朝，但卻也都是天命所繫。當然，這三個人都不姓「呂」。呂氏雖未曾取得天下，呂不韋卻並不感到遺憾或惋惜。曾取得天下的氏族，在繁榮過後便趨於衰敗，從此再也無法成為天下之主。一度非常榮耀的氏族會由盛而衰，這也是一種天命。因此，呂氏從未取得天下，意味著呂氏在今後有可能取得天下。──我要成為「真命天子」！呂不韋當然不會如此誇口，只不過呂氏一族的聲勢依然不墜，這讓他感到些許安慰。目前，呂不韋最大的心願是離開這個缺乏溫暖的家，而這個機會終於在他十五歲那年來臨。「你去看看世上綿延無盡的高山吧！」有一天到店裡，父親如此吩咐他，於是他踏上了漫長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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