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名留著久未梳洗的、雜亂鬍子的男人，來到呂不韋家裡開的店鋪拜訪。由於他立即被請到主人的休息室裡，因而引起夥計們竊竊私語。「這人是誰啊？」一名年長的夥計告訴年輕夥計︰「他叫彭存。」接著，又說起彭存的先祖好像是山虞，一旁耳尖的呂不韋不禁感到興趣盎然。──山虞？那是什麼人？但是他沒有勇氣向年長的夥計發問。 「你連這種普通常識都不知道嗎？」要是因為隨意問一問，便招來夥計們如上的冷嘲熱諷與輕蔑的眼光，那可真會令人發瘋。事實上，呂不韋跟哥哥和弟弟相比，只有他沒有讀過什麼書，但這反倒讓他產生了旺盛的求知欲。以呂不韋在家中的地位而言，也只能零零碎碎的、道聽塗說地吸收知識，不論在任何年代，缺乏見識是一件很讓人傷感的事。 ──我是個見識貧乏的人。呂不韋如此認為。說起來，「商賈」不但不是貴族，而且在庶民之中也屬最下等階層，地位猶在農人及工人之下。說正確些，商人是指小販，而賈人則是指開店做買賣者，所以呂氏算是賈人而非商人。順便一提，「估」與「賈」同音，也同樣是做買賣之意，因而衍生出「估客」等詞彙，事實上，「估」比「賈」更接近「商」的意義。 再者，「商」是古代的族群名稱，亦即後來的商王朝，因此所謂商人，原本是指「商國人民」，古代的商民族具有卓越的頭腦，貨幣經濟在商王朝末期便具雛形，而商人也開始將貨物運至各地，因而藉「以物易物」為業的人，便被稱為「模仿商人的人」，成了跟商人一樣的人。言歸正傳，整個社會階層中，地位在商人之下的，就只有奴隸而已。──奴隸只能算是貨品和財產，不算是人。這是當時人們的觀念，呂不韋當然也不例外。若將等同於牛馬的奴隸剔除掉「人」的資格，則在所有的人當中，最下等的就是商人。 對呂不韋而言，這是個難以改變的事實。身為商人之子，而且又非嫡子，不免令呂不韋想到，自己注定要一輩子在世間的最底層打滾。「去見識一下世上綿延無盡的高山吧！」當初一聽到父親的吩咐，他根本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雖然他知道「上山」，是要跟隨彭存這個不修邊幅的男人去學習認識各種礦脈的知識，但卻不明白父親的真正用意。──為什麼要派我去呢？如果說，去瞧瞧生產金屬的礦山，對一個商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事，那為什麼不派哥哥去呢？呂不韋天生擁有豐富的想像力，他認為父親將鍾愛的兩個兒子留在家中，卻派一個不受重視的兒子去山上，這其中莫非含有某種意圖？──譬如……。呂不韋在心裡嘀咕著，同時越想越害怕。譬如，或許父親曾經向彭存暗中交代：「我不想要這個兒子了，請你到山中後，殺掉他吧！」不，或許這話是交代給同行的夥計鮮乙。要在山中殺掉一名不識險惡的少年，應該易如反掌，根本不必親自動手，只要將他棄置於雲霧籠罩的深山幽谷，必然會因迷路而走的疲累不堪，最後埋骨石堆中。 呂不韋無邊無際地胡思亂想著。「不韋就煩勞你們多加照應了！」在三人啟程之際，呂氏向彭存及鮮乙說道。呂不韋偷偷瞄了一下父親的神情，那張平素喜怒不形於色的臉，即使在這時，也看不出對自己兒子即將遠離的感傷和惜別之意。──父親到底做了那些請託呢？一團疑雲從呂不韋的心底升起。他不經意的朝父親身旁望去，瞧見站在一旁的兄長跟弟弟，正笑意盈盈地交談著。弟弟察覺到他投來的質疑眼神，霎時發出了嘿嘿傻笑聲，而哥哥則強忍著得意的表情，至於繼母東姚，根本就沒出現。──在這個家裏，看來不會有任何人同情我了。呂不韋懷著失落的心情，踏出他人生旅途的第一步。 ──高山峻嶺多麼可怕啊……不如在入山之前逃跑吧！踏上旅程的呂不韋，滿腦子都是這種念頭，然而，離家之後，外頭寬闊的天地，卻帶給他另一種巨大的衝擊。「啊！」廣袤的蒼穹，讓他只能吶吶地發出感嘆。若是在這無限寬闊的天地之間四處流浪，那麼很快就會像一隻原本安穩地停憩於枝葉上的小蟲子，被一陣突然來襲的強風吹到空中而不知所終吧。對長久被束縛的人而言，這一片廣袤的天空，可讓人自由自在地翱翔。 然而，對一名不懂如何謀生的少年而言，卻被死亡的陰影所侵逼。──然而，與其在家裏被人虐待與羞辱，倒不如讓自己置身於未知的命運洪流中。呂不韋深切感到面對環境的無力感，因此心頭一直懷著逃跑的念頭。 三個人一路往北而行。前方出現了一座小山丘，他們正緩緩前行之際，卻見到有一股煙雲從大平原上竄昇，三個人不自覺地自動停下了腳步。──那不是狼煙。呂不韋凝目而視，那是一陣漫天飛舞的沙塵，看起來就像一股濃煙，而使大平原上揚起滾滾沙塵的是眾多兵馬。一支大軍在呂不韋的視野中，由西朝東迅速移動。仔細一瞧，大軍分為紅與黑兩種顏色。鮮乙似乎也注意到了，因而轉身問一旁的彭存：「那是韓軍跟秦軍，大概是一同往東而去吧？」「好像是這樣吧！」彭存用不太感興趣的聲調答道。「是不是去征伐齊國？」鮮乙似乎比較清楚天下的情勢，呂不韋默默地豎耳傾聽。「韓國與秦國居然聯合起來攻擊齊國，這倒是非常稀奇的事。」彭存不解地說。秦是西方大國，一直欺凌中原諸國，與秦的國境相鄰的國家，計有韓、魏、趙及楚，所以這四國為了自保，曾經聯合起來攻打秦國，但卻未能奏效，反而經常遭受秦國攻擊。說正確些，上述四國的領土，在秦國的蠶食之下，正逐漸縮小。這四個國家不得已聯手反擊，並擁戴「東方霸主」齊王為盟王，形成了﹁五國聯盟﹂的合縱形勢，藉此維持著和平狀態，但這次卻令人吃驚，因為韓國與秦國竟然聯合起來攻擊齊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彭存所疑惑的就是這點。「這一次跟秦國聯盟的，不僅是韓國，連魏、趙與最北方的燕國，也好像都參加了。」將各種傳聞拼湊在一起，就是這種情況。在商人之家工作的人，有必要及早獲知正確的國際情勢，但鮮乙所耳聞之事，都還僅止於傳聞階段。「哦，大戰好像即將展開了。」站在路旁輕輕拋下這句話，彭存便邁開步子，繼續前行，但旋即又停下腳步。因為，大批軍隊才剛剛遠離，不遠處卻又見沙塵再度揚起，又有軍隊到來了。先前那支大軍所揚起的沙塵，尚未落定，馬上又飛舞起漫天塵沙，看起來就像是大地上所冒出的瘴氣。呂不韋初次見到超過十萬大軍移動的軍容，不禁為之瞠目結舌。他知道，憑自己所擁有的詞彙，根本就無法表達出內心震撼的程度。他腦中所想到的，並非只是眼前的這些軍隊，必須再加上各盟國所派遣的人馬，若是全部加起來，或許有百萬之眾；若是與之決戰的齊軍也有五十萬，那時，將是一場何等慘烈的戰爭啊！呂不韋繼續往下想，但一想到戰爭將造成無數的死傷，便不禁感到一陣寒意。 ──人，為什麼一定要互相殘殺呢？這人世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變成這樣的呢？呂不韋突然蹲下身子，摸了摸泥土。「怎麼了？」鮮乙轉頭問道，彭存也費解地盯著少年的手直瞧。「泥土會吐出毒氣嗎？」這問題一直在呂不韋心裡打轉，他想，一定是因為人吸入泥土所吐出的毒氣，就變成了士兵，並開始發狂殺人。他覺得唯有這樣，才講得通人性的突變。 鮮乙困惑地瞇起雙眼，彭存似乎理解呂不韋心裡的疑惑，表情嚴肅地答道：「那是因為泥土吸收了鮮血之故。若是停止讓鮮血流到土地上，人與人和平相處，再以酒來祭祀土地，那麼泥土就不會吐出毒氣了。」呂不韋一時愣在那兒。他沒料想到，居然不必多言，旁人便了解自己的想法，因此心中不免一驚。少年以親切及感激的眼神，投向鬍鬚迎風飄搖、身穿粗衣的彭存。他到底多大歲數了？顯然已超過三十歲。但滄桑的生活，使他看起來又像是五十多歲了。彭存接觸到呂不韋的眼神，在嘴邊微微浮現出一種表示理解的誠摯。在下一瞬間，誠摯化成了微笑，隨即又轉換為輕微的不悅。──這人似乎很善變。但，呂不韋不敢生出這種念頭。他對任何人都懷抱著畏懼之心，尤其是對彭存這種來歷不明的人，更是特別畏懼。然而，由於此人能很輕易地讀出自己隱藏在疑問背後的另一層意思，反而讓他感到一種特殊的親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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