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喔！快下雪了！」 彭存一面朝山下走去，一面抬頭望了望天空。 清澈水面的碧綠倒影全消失了，周圍的石礫也染上了藍黑色。然而，樹梢上的天空卻是美得出奇的銀藍色，顯然的，叢樹溪畔是夜幕最先籠罩之處。 呂不韋脫下草鞋，鞋裡跑進了一些小石子。彭存見了，神情怪異地拍拍鮮乙肩頭，拉著他走到水邊，然後將葫蘆浸入溪中灌滿，若有所指地說道： 「你知道我是如何找到黃金礦脈的嗎？」 「是不是憑著黃金所散發出來的味道？」 鮮乙好奇地問道，一面也將葫蘆浸入溪中。 「不對！蘊藏黃金的山，自會冒出一種『氣』，我看到了，也就找到了。」 彭存將聲音壓得低低的，表情顯得很小心謹慎，像是不想讓一旁的呂不韋聽到似的。 「山會冒出什麼樣的氣呢？」 呂不韋問道。他終究還是聽到了彭存的話，他認為，既然彭存要將尋找貯藏黃金山的方法傳授給鮮乙，那麼他也想學一學。他已經不再畏懼彭存，並覺得他應該不會拒絕自己的請教才是。 彭存聳聳肩，笑了笑，以很理所當然的口吻答道： 「黃金之氣啊，就像這樣，直直地往上冒出。」 他加強了語氣，並擺出一種用雙手合抱大樹的姿勢，使勁地往上比劃著，令人感覺到他那雙手之間的空氣，彷彿要衝上雲霄。 「我也能瞧見那股氣嗎？」呂不韋把聲音放低下來。 「瞧得見！」 彭存斷然答道，鮮乙卻從口中發出一聲輕笑，說： 「彭存，如果任何人都能瞧見這一股黃金之氣，那就不需要你了，不是嗎？」 「哈哈，我真服了你這種反應迅捷的人。假設現在這一帶有黃金之氣冒出來，由於我們站在溪澗旁，視線剛好被茂密的樹林及岩石遮蔽，所以只能瞧見一小塊的藍天。但如果將視線移到開闊的丘陵上，那將會如何呢？我們會瞧見遠處的山崗上，有一片黃金之氣冒出，但是確切的地點到底在哪裡呢？若不走過去瞧個仔細，又哪能明白呢？」 「原來如此……」 鮮乙低下頭，細心地將葫蘆掛在腰際。 「瞧見了黃金之氣，還得確定它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這就必須站在一個絕佳的位置。為了尋找這樣的位置，必須熟悉山的地理形勢，但是，誰有這種本事，能攀上懸崖峭壁呢？」 當彭存熱心解說之際，呂不韋舉步朝水邊走去。不曉得是由哪一種光線的折射所造成的現象，溪流的對岸竟然反映出金黃色的柱子，呂不韋不禁屏息直視，驚嘆道︰ 「天啊！那是……」 他正想轉頭請教彭存，卻見到他們幾乎額頭相貼似的，黏在一起悄聲說起話來。 「鮮乙，讓我來教你一件事吧！」 「什麼事？」 「黃金之氣，不光是會從地底下冒出來的。」 「哦……」 「可也會從人的身上冒出來囉！」 彭存壓低了嗓門，但卻像做暗示似的，將眼睛望向呂不韋。雖然彭存跟鮮乙幾乎同時朝呂不韋望去，卻沒瞧見對岸出現了金黃色光芒的柱子。或許應該說，當他們望向呂不韋時，對岸的「黃金柱」已經消失了蹤影。 彭存以詢問的語氣說道： 「如果我說有黃金之氣從那孩子的身上冒出，你相信嗎？」 他在話語中，夾雜了一聲輕笑，鮮乙沒發笑，僅問道： 「你是在哪裡瞧見的？」 「就在那塊巨岩的附近。」 「會不會是山嵐之氣？」 「不是！絕對不是！」 「當時我就站在他的身邊，我可沒瞧見什麼氣啊！」 「你靠得太近了，反而瞧不見。剛才我忘了說，其實要瞧見那股氣，還得時辰恰好才行。有時，就只有在那個時辰和地點，才能瞧見。」 「我懂！做買賣也是一樣嘛！」 「呵呵，聽你這麼說，似乎你早已從那孩子身上感受到某些事了。」 「感受到……嗯，可以這麼說吧！」 鮮乙的雙親已經過世，唯一的一個妹妹在幼時被親戚收養，如今他一身孑然，可謂舉目無親，而在他寂寞的眼神裏，竟捕捉到另一條憂鬱的人影──呂不韋。──在所有親人當中，主人為何只虐待這孩子呢？ 這一疑惑，在不知不覺中，化成了同情。這當中還有其他理由：在某日黃昏的水井旁，迎著夕陽餘暉，呂不韋的側臉看起來俊秀極了。這麼俊逸的少年，真是舉世無雙。 無論男女都會被美麗的事物所吸引，這當然包括人在內。沒有人會珍惜路旁的頑石，但如果是採自深山的璞玉或深海的珍珠，則自然擁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因而誘引天下人競相追求。 ──他的外貌之所以會如此出色，必然是具有某種一般人少有的獨特資質。 憑著做生意的直覺，鮮乙如此認定。在主人的差遣下，鮮乙經常到各國去採購貨物，靠著他獨到的鑑識能力，不時會賺到出乎意料的大筆利潤。最主要的是，他不盲目相信他人的情報，只相信自己的耳目所培養出來的敏銳直覺。因此，他經常注意那些為常人所忽視的事物，而做成高獲利的大買賣，贏得主人高度的信任。 當初呂氏聽到彭存捎來「黃金山」的消息後，便選派鮮乙前去鑑定它的價值，其所持的理由就在於此，因為鮮乙懂得物品的真正價值。 ──可是，關於人的真正價值，又如何詮釋呢？ 說到這點，鮮乙就沒多大自信了，他不曾在人的身上進行過投資。在那個時代，人是可以用價格來區分「貴」或「賤」的，也有人專門從事奴隸買賣。當然，鮮乙的想法並非如此單純。 「鮮乙，既然你對那座山所貯藏的黃金礦脈興趣缺缺，那麼，何不嘗試從那孩子身上挖掘出黃金呢？」 彭存的話裏，似乎帶著揶揄與諷刺的味道。 「就算仲少爺有一天能像周國的白圭或邯鄲的郭縱那樣，蓄積起巨大的財富，那也得花掉不少時間。要想做這種投資生意，可不是光投入金錢即可，而是得投入你整個生命呢！」 「那是當然！只有『賭命』的人，才稱得上是『大冒險家』。然而，如果那孩子果真是個天才，那麼你只要附其驥尾即可。說起來，只要早早跟對了人，那就可以分享榮華富貴了。」 「不要老是說我，你自己可有這種意願？」 受到挑釁的鮮乙，反過來將了彭存一軍。 「山，就是我的整個世界、我跟山對話，在山裡生活並且依靠山唯生。山裡沒有世俗上所謂的成功與失敗，我一點兒也不羨慕住在華殿卻對美食及玉肌皆無胃口的帝王。那些由凡人在世間所建造的皇宮，論其宏偉及美麗，哪比得上由天神所創造的山岳？兩者之間根本就無法相提並論啊！世間的所謂成功也不過是這樣空泛罷了。」 話還沒說完，鮮乙已經轉身離開了。 世間凡人只為了搏取一點小小的成功，而日以繼夜地拚命以赴，喜怒哀樂盡繫於此，似乎唯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活著，但聽過彭存的觀點之後，再回顧一下自己，不禁覺得人實在太微不足道了。不，不僅僅是自己而已，就連各國國王，也不過只是眾多小地方的統治者罷了，即使將來出現了一位﹁統一中國﹂的偉大皇帝，其所統轄的土地，相對於宇宙也稱不上什麼廣袤了。 一接觸到山，的確能讓人培養出如此達觀的心情。 鮮乙懷著被山林薰陶過的思緒，整個身心感到前所未有的開朗與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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