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淅瀝瀝地下著…… 六月十五日清晨，空氣中飄著濃濃的濕氣。 周進華自睡夢中醒來，翻身看看床頭的鬧鐘，五點二十分。 「盈蘭，五點多了。」 他輕輕喚醒沉睡的妻子，望著她憔悴的面龐，心裡一抹酸楚。 這段時日，盈蘭食不知味、睡不成眠，每天對著大觀的書籍玩具，睹物思情。有時候一個人坐著發呆，要不就喃喃自語：「大觀，你在那裡？」 夜裡，每次看到臥室那張大床，盈蘭眼淚就簌簌直落。那曾經是她和孩子們最溫馨、甜蜜的回憶。左邊大觀、右邊上觀，母子三人講故事、唱歌，說說笑笑，多麼快樂。如今… 「上觀，快起來，我們要去看哥哥了。」 盈蘭俯下身子輕聲呼喚上觀。 上觀揉揉惺忪睡眼，不自覺地往哥哥的床邊一靠，空盪盪的床位、冷冷的棉被，上觀愣了一下，哥哥呢？恍然回神，喔！哥哥在殯儀館。 大觀去世，上觀似懂非懂，他僅知道哥哥生病，所以不能回家。現在，哥哥躺在冰庫裡，癌細胞就不能再傷害哥哥，哥哥也不會再痛苦了。 在上觀心目中，哥哥還活著，看得到、摸得著，只是不說話而已。 這段時間每次有機會經過辛亥路，周進華一定會停車，帶著盈蘭和上觀到市立第二殯儀館看大觀。所以，一聽說要去看哥哥，上觀立刻翻身起床，一點都不賴床。 梳洗過後，一身素衣的盈蘭準備了海青和大觀生前最喜愛的書籍、衣物。 「好了嗎？該走了。」 進華看看腕上的手錶，五點三十分，他們必須在五點四十分趕到殯儀館，辦理奠儀的一切手續。 才跨出門口，上觀突然想起什麼似的： 「爸爸，等一下。」 上觀衝到樓上，下樓時手裡抱著哥哥最喜歡的一隻玩具兔寶寶。 「哥哥一個人住那裡一定很孤單，我要帶兔寶寶去跟哥哥作伴。」 盈蘭看了，眼眶紅了。 小小年紀的上觀對生死到底知道多少？難道他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次看哥哥？ 坐在計程車內，周進華緊緊握著妻子的手，將小兒子上觀摟在懷裡。 上觀手中抱著哥哥生前最喜歡的兔寶寶，默默地望著窗外，天空陰陰沉沉、雨絲綿綿密密，車窗外的世界模糊朦朧。 對上觀而言，哥哥「轉學」的地方也似乎模糊朦朧。 每當上觀問起大觀，周進華總是婉轉地解釋「死亡」的意義。 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怎麼告訴他什麼是死亡呢？就像是移民、轉學吧！ 「哥哥轉學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 「哥哥到極樂世界以後，他的病就好了嗎？」 「嗯！病就好了。」 「那我們還會再見到哥哥嗎？」 「會的。」 「很快嗎？」 「……」 「什麼時候可以再跟哥哥住在一起？一起玩、一起上學？」 「……」 車子到了臺北市立第二殯儀館，雨，稍稍停歇。 盈蘭隨著進華下車，情緒還算平靜，她牽著上觀的小手，默默地走著。 死亡的悲與痛，此刻，像山巒間的霧氣，時而凝聚，時而散翳。 經過確認、簽章，周進華自冰庫領出大觀的遺體。看著兒子瘦如柴骨的身子經過冰凍有些腫脹，右腿截肢後仍迸出來的蜂窩般的肉芽，已經變成紫黑色。這群奪走大觀生命的癌細胞，雖然頑強地抵抗化療、電療，終究還是隨著大觀一起死亡。 幫大觀洗身體、換衣物，盈蘭的動作輕柔、細膩地。三千多個日子，這是做母親的最後一次為愛子大觀洗身。塵世間的母子情份，此刻，到了盡頭。 該認清生死無常啊！心中𠗟還是千萬個不捨…… 換上大觀最喜歡的印著兔寶寶圖樣的衣褲，大觀的容貌顯得十分安詳，像沉睡一般。 進華、盈蘭、上觀，圍繞在大觀身旁，看著他，想著他。 想著大觀生前的舉手投足、笑貌形影，想著大觀病中所受的痛苦和折磨，心中不捨、不忍。 此際，大觀靜靜地躺著，彷彿進入一個寧靜、祥和的長眠。近一年的肉體的折磨，終於解脫了，完全解脫了。 靈堂內，沉香氤氳、佛號繚繞，黃菊花、白劍蘭裝飾著靈堂前的供桌，顯得莊嚴、肅穆。 這次的佛教聯合奠祭由台北市政府和法鼓山聯合主辦，共有十位往生者參加聯合奠祭，年紀最大的是一位老先生高齡八十四，年紀最小的周大觀𠗟還差幾個月才十歲。 五點五十分，參加聯合奠祭的家屬陸陸續續進入靈堂，男女眾分列右左兩側，雙手合十、稱念佛號，家屬一人代表出列迎請法師。 盈蘭身著海青，專注地念著阿彌陀佛聖號。有時她的意識完全融入莊嚴的佛號聲中，身心一片祥和。有時，她又會陷入一種深層的悲傷狀態，一個母親痛失愛子的哀傷。 靈位前放置大觀生前最喜愛的佛教故事書和玩具兔寶寶，還有他的兩本遺作《我還有一隻腳》、《大觀》。 盈蘭抬起頭，看著大觀的遺照，純真聰穎的面龐、靈巧的黑白大眼、微微上揚的嘴角流露一抹喜悅的笑容，彷彿正欲開口喊：「媽媽……」 「媽媽，快點啦！」 「媽媽，妳看……」 「媽媽，我乖不乖？」 「媽媽，抱抱……」 「媽媽，請觀音菩薩救救我……」 大觀清脆的童音在盈蘭耳邊縈迴，大觀清瘦的身影不斷在盈蘭眼前晃動。 盈蘭看著，眼際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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