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文的第一課,汪賈格西跟我談人生的苦難,我的世界因而大變。我們呱呱落地,生病、衰老,然後死去。我們渴望快樂安慰,卻似乎永遠不能如願;儘管擁有的不多,卻不時害怕失去所有。這次學習開啟了我的心志,讓我明白:盲目地活著,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或為什麼這麼做,正是自己痛苦的根源。擔心世界毀於一旦,追求知識、縱情性慾、貪圖享樂、目空一切,以及逃避現實,結果只為自己帶來空虛——所有我追逐的一切,都只讓我更渴望一切。在還沒上課之前,我所有的疑問,答案似乎唾手可得,只要一轉身,便可找到新的追逐目標,一切又都從頭開始。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我,有方法可以擺脫那不斷重複的追逐。我被要求面對痛苦,並在面對痛苦的同時,發現了結束痛苦的辦法。 「我執」是主要的問題,是我整個人發展不良的癥結所在。「我執」使我無法盡情享受人生、善待他人、了解我所關心的人事——即使我自覺做得到並也努力去做。明白了這一點,我於是得以重建人生,找到將自己由「我」解放出來的意義。 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六年,我的生活幾乎一無長物,每個月大約用一百美元。頭兩年,我慣常穿牛仔褲和T恤;兩年後,我接受剃度,改穿簡單的僧服,就是西藏傳統的三件式僧服:一件藏紅色僧裙,一條同是藏紅的披肩,還有一件特殊場合穿用的黃色罩衫。我不做非必要的消費,很少看電視,也不聽音樂,只讀寺裡的經書,並時時冥思打坐。我不再操心汽車摩托車,或是華服美衣一類事情,定期剃頭。除非有人邀請並負擔旅費,否則我不出門旅行。那些年,我也長期茹素。 日後回憶這段時間的經歷,我覺得自己彷彿長期處於性高潮的狀態,身心日夜全都融於其中。那種快樂愉悅並不是集中於性器官上,也不在於剎那間的極度興奮,而是一種內在的安適舒解。那的確是我人生的一大改變。青少年時我追求愛情、乃至結婚成家,卻都沒能得到同等的歡愉快感。 我不在乎金錢、家庭、前途、事業,也不理會任何形式的競爭。我幾乎一貧如洗,卻比從前更為滿足。佛教歷史已有兩千五百年,我只想跟大家一起修行求道,希望能被接納為僧侶的一員。我的內在世界豐富,充滿各式想法和愉悅的景象,我感覺自己很幸運,可以遇見明師開示,有時間研讀經文、進修悟道。我內心渴望踏上更高層次的開悟之道。 我別無所求,只想追隨格西拉(Geshe-la,譯註:對汪賈格西的暱稱,其中也包含尊敬之意),但他認為我可以讀經打坐,卻無需正式剃度出家。我堅持自己的想法,最後他終於同意帶我去印度,為我引介那裡的老師。 一九六四年,在印度薩納斯(Sarnath),也就是佛陀最早宣說苦諦的地點,汪賈格西正式將我引見給達賴喇嘛。他在達賴喇嘛面前說我是個狂熱的美國人,非常聰明,心地善良(雖然有點兒驕傲),而且藏語流利,略識佛法。我想出家——如果可能,我將成為藏傳佛教第一位剃度的西方弟子;汪賈格西將此事交給達賴喇嘛決定。他要我留在印度和流亡當地的藏民團體一起生活,並由達賴喇嘛安排,繼續讀經進修。達賴喇嘛好奇地打量我,他要汪賈格西帶我去達蘭薩拉(Dharamsala),他會親自安排我進修的事。 達蘭薩拉是西藏流亡政府所在地,達賴喇嘛經常約我見面、查驗我的學習進度,不過,他並不是我主要的授業老師。他為我安排了住處,讓我和全西藏地位最高的上師之一——達嘉仁波切(Dagyab Rinpoche)同住。達嘉仁波切只比我年長一歲,但他和大多數的上師一樣,自小便接受訓練,準備日後授業傳道。達賴喇嘛擁有一所私人佛學院,即尊勝學院(Namgyal College);學院住持羅桑敦珠堪布﹝Khen Losang Dondrub)受命親自為我講授佛學。達賴喇嘛本人的高級親教師林仁波切(Ling Rinpoche)則是我的授戒師,我能否受戒成為喇嘛即由他決定。我上的課程包括了西藏醫學、天文和星象等;我沒想到修行出家居然必須修習這些課程。 我在達蘭薩拉一年,修課打坐,學習認識西藏人的世界,過得十分充實愜意。很快地,達賴喇嘛每週固定見我一次。見面時,他會快速查驗我的進度,把我提出的問題轉給我的老師們,然後開始和我談論西方文化。他感興趣的話題很多,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包。我們談過佛洛依德、柏拉圖、傑佛遜、美國憲法、民主政治、汽車、飛機、核子物理等各種問題。用藏文討論這些話題很不容易,我必須夾用英文或是自創語彙才能充分表達意思。事實上,我是依美國國情看待自由和民權。自由是為了什麼?為了追求快樂嗎?我們真的快樂嗎?我們真的自由嗎? 最後,達賴喇嘛和林仁波切終於同意讓我正式剃度,成為喇嘛。林仁波切先為我主持彌沙戒,間隔一個月後,達賴喇嘛親自主持了後半段的授戒典禮,讓我依禮領受二百五十二條戒規。於是,我真的成為第一位依藏傳佛教傳統剃度為僧的西方人。上師林仁波切諄諄訓誨我要為此負責盡職。我備感榮幸,喜不自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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