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基督教和遠東地區的佛教，他們的信徒一旦受戒為修士或僧尼，便註定要過禁慾的苦修生活，且一律穿著或黑、或灰、或暗棕色的衣裳。印度和西藏僧侶的修行方式正好相反，他們根據佛陀所主張的中庸之道，不一味要求享樂或禁慾。他們揚棄次要的歡愉，以求得到最高層次的快樂——將自我從自苦中解放出來。我致力研讀經文、奉行戒律與上師教誨，並由西藏文化的結構中得到印證支持。我懷抱滿腔熱忱投入印度的西藏難民團體，這些難民都是逃過中共大屠殺的倖存者，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個獨特的文化竟給了我莫大的鼓舞，對我影響至深。 在印度的經驗讓我發現，人只要改變想法，願意調整各項生活所需的優先次序，便很容易過得開心愉快。由於沒有電，每個晚上都可以過燭光晚會，同時促使我早睡，然後與太陽一同早起，享受美好的日光，在一天的開始便有清醒的頭腦；沒有自來水，使我有機會到井邊挑水，和好鄰居唱和相隨；沒有電話，讓我可以專心和眼前的朋友相處，不受干擾。這就是我在西藏難民營的生活，每天都有新領悟。 這樣過了一年多，我覺得自己已經達成在達蘭薩拉的使命，開始坐立不安，想要離開這個位於喜馬拉雅山脈裡的小鎮。我想回美國，去看故鄉的朋友，在那兒開始我的新生活。雖然身為喇嘛必須守戒律、穿僧袍，多少會引人注目，甚且另眼看待，但我相信信守戒律可以幫助我生活自如，儘管那樣的大環境以前曾帶給我許多痛苦。我也相信我的內心可以更為自在，因為我不受婚姻工作或其他壓力的束縛。 藏傳佛教相信，如果個人可以克服私慾、擺脫仇恨，那麼他或她便有能力幫助其他所有的人也同樣超脫仇恨。上師教我，教徒打坐修行的目的，就是要使眾生脫離苦難。我天真的以為自己能以身作則，闡明這內在修行的理想生活：先求得自我解脫，然後進一步度化更多人。然而，事實的演變，並不如我想像那般。 我試著實踐理想的同時，很多人卻有著嚴重的認同危機，甚至迷失在毒品裡。我在寺裡的生活自在快樂，可是回到這裡卻無法和人分享內心的寧靜滿足，我因而感到沮喪。佛教徒穿特定的衣服乃由佛陀開先例，因為可以讓人識得求道之人，對其尊敬有別。可是我發現，一般美國人也許會景仰像達賴喇嘛這樣的大人物，卻沒有人會尊敬一個美國和尚。我的朋友也好、家人也好，沒有一個人明白我為什麼要穿著紅袍、頂個光頭，四處流浪。 六○年代中期，越南戰火正熾，廣德比丘（Tri Quang Duc）的形象在我腦海揮之不去。他是位越南僧侶，年紀已長，但精神極佳。一九六五年某天，他做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付諸行動後，震驚全球，為千萬人的性命帶來不可磨滅的影響。事情經過大約如此：他笑容可掬對著來採訪的攝影人員，神態自若地走到事先選好的地點，以打坐的姿勢坐下，然後將汽油潑灑在自己身上，點火焚身。烈焰立刻騰空而起，他的身體非但沒有蜷曲，也沒有露出絲毫痛苦或是害怕的表情。從頭到尾，他的唇邊始終帶著一抹微笑。大火燒了整整五十秒。大家看著他的身體變黑，火燄裡傳來絲絲聲響，肉身轉為焦炭，骨架爆破聲清晰可聞，和尚的形體癱塌一地。但他儼然巍巍，心中的寧靜不動如山。那是我從影片得來的全部印象。它之所以震撼人心，不只是因為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自焚；更重要的是，他雖受焚，卻不受絲毫影響。看著他選擇這樣自我犧牲的方式喚醒大眾，做為旁觀者的我，的確感受到一股奇特的力量。他想要喚醒熱情衝動的人們，不要再煽動年幼無知的孩子，更不要再踐踏危害他人的生命。 可是我身邊大多數的人，對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無動於衷。大家認定他不是瘋了，就是嗑了藥，根本就是個神智不清的人。但他的壯舉卻使我深印腦海，無法忘懷。我從影片裡看到他的步伐沉穩、毫不遲疑。其實他年歲已大，死亡早在近處等候，他似乎也早已拋開畏懼；因為他明白死亡，所以能夠坦然面對。可以說他已真正克服了心中的怒。他讓怨恨之火吞噬了他的身體，內在的滿足快樂則仍完整無缺。 孤立人群裡，我自覺彷彿孤島上的遺民。一方面，我的本事尚不足以向周圍的人證明我可以幫助他們尋找幸福，因此原本懷抱的理想無法落實；然而我又不想重拾之前的生活方式。看來，要在美國繼續出家修行，可能行不通，因為沒有任何團體可以幫助我繼續成長，不像印度的西藏人，大夥兒相攜相扶，彼此的生命息息相關。我的喜悅、我領悟的真理，無人可以分享。 於是，在一番天人交戰之後，我決定破戒還俗。雖然我明白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心裡還是感到萬分慚愧。因為我知道教過我的老師，特別是林仁波切和達賴喇嘛兩位上師，一定會大大地失望。汪賈格西一直都不鼓勵我剃度出家，而我終究如願成為喇嘛，如今𠗟又改變心意，他當然也不會為我負任何責任。我既還俗，便依規矩歸還僧袍，但汪賈格西要我自己去向達賴喇嘛交代。我心中決定要有所彌補，因此立志要致力修行，就和出家時沒有兩樣，不過，同時我又不屑回到出家前的世俗生活。思想上，我犯了個錯，我把當時自己具有的一點知識和冥思的經驗，誤以為是真正的大徹大悟。真正的問題在於我自己。我很敬重印度的喇嘛師父和當初在紐澤西為我開示的恩師汪賈格西，卻對西方世界的人不屑一顧。顯然，我的修行之路還很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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