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我最大的危機在於渴望成為精神領袖。大家知道我曾出家為僧,而絕大部份的人根本搞不清楚僧侶以及還俗的僧侶有何不同。我知道藏傳佛教主要的教育方式和內容,也可以經由冥想改變想法、放棄己見,讓思維自然發展,進而找到新的方向。我雖然自視頗高,但對恩師汪賈格西的敬意不曾稍減。汪賈格西始終無意廣納門徒,而如果博學如他,都不肯自居為眾人之師,我又怎能以精神領袖自居呢?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勢必要找個可以餬口自立的工作,如此才不致將幫助別人追求心靈成長,做為拿來養活自己的工具。因此,我決定要多學梵文、多讀佛經,繼續修習浩瀚佛法。而在美國,可以和佛學院相提並論的世俗機構只有大學,於是我轉向學術之路。 很幸運地,我遇到了我的靈魂伴侶,妮娜。我們相識相愛,這使我重新考慮家庭、學校、工作,甚至重新發現了美國。妮娜也成了我的老師,以及如明鏡般時時提示「我」的精神朋友。她不好高騖遠,也不故作深奧,只是本分地做好每天的教學工作。結婚後,我們可愛的大兒子很快來報到,他由汪賈格西命名為「甘丹」(Ganden),意思是「彌勒佛(Maitreya)的極樂世界」。他的妹妹「女烏」瑪(Uma)跟著來到,她的名字源自印度聖母。之後,我們陸續又添了幾個可愛的孩子。 佛教徒式的生活、現代的美國環境,和學院生涯的激烈競爭,三者並不容易融合一氣。有了必須扮演的角色——一個新近成家的年輕窮研究生,至少讓我在心理上有些緩衝。我一邊勤學幾種必備相關語文,研修社會學、亞洲歷史和世界哲學,一邊學著當妮娜的丈夫,以及兩個精力充沛孩子的父親。苦讀三年後,我得到了一個去印度作研究的機會,終於可以再見到我的老師。那是一九七○年,算來我已離開五年,而且中間一直沒回去過。 我很明白自己破戒還俗,達賴喇嘛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因此到印度後第一次去拜見他,我的心情緊繃,無法放鬆。見面時,我趨前俯首問禮,因著緊繃的情緒,動作有些笨拙。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介紹身邊的家人,三歲的甘丹忽地飛步投入達賴喇嘛的懷裡,他抱緊達賴,舉手之間,居然把老師的眼鏡碰撞下來。達賴喇嘛因此哈哈大笑,就這樣,所有的不快轉眼煙消雲散,我們重修舊好,馬上恢復了往日的親密友好。長談近尾聲時,達賴喇嘛推介我應該找哪位師父指導我的論文寫作,也說明他自己可以提供的協助(我當時翻譯的書正好他也非常喜歡),還為我們安排住處,每件事都費心叮囑。然後,他拉起我和妮娜的手,握在他的大手裡,慈祥地為我們施福。 好幾年後,我完成了博士學位,開始教書,才發現西方的學術界,還有學校的同事,對東方文化普遍存在著極大的誤解,甚至根本扭曲了事實,其中又以佛教文化受到的誤解最深。這些錯誤的訊息來自所謂的歐洲「權威」,如韋伯(Max Weber)、佛洛依德(Freud)、馬克思(Marx)和涂爾幹(Durkheim)等人,現代作家承續此風,甚至連譯者也加入其中,混淆了事實。泰半西方人的成見是,東方人沒有個人的獨特性,思想上一般不會強調個別性,更別說是知性上的區分;而且東方人認為生命是廉價的。因此,他們對東方傳統的倫理道德不屑一顧,對「東方專制政治﹝Oriental Despotism)」也就視為自然,不願多做研究。他們眼中的「亞洲人」,尤以佛教徒最為極端——他們教世人放棄自我、放棄個人生活,認為這是最高的品德表現,並且棄絕俗務、出世、隱祕、棄世(韋伯的用語)。任何人只要在亞洲人的圈子裡生活過,就知道這些偏執的觀念真是荒謬透頂,可是我發現,這些錯誤的觀念竟深入人心,我的同事便是如此,更糟的是,他們還以訛傳訛地將錯誤傳給學生,進而影響整個西方文化。然而我自己曾身歷其境,親眼看到一批他們眼中的棄世之徒,所作所為卻是積極入世。 我看到我的老師為了他人,不眠不休地工作;當年我用心努力,欲出家為僧,一大群流亡在外的西藏朋友都熱心地幫助支持我。我由現代猶存的古風,體會到了兩千五百年前,隨著佛陀悟道而開啟的一項運動。這項運動旨在創立一個純真的世界,而該世界即奠基於所有人的潛能都得到充分的發揮。個人的潛能發揮到極致就等於悟道,成佛之人都和歷史人物一樣偉大。在佛陀之前或之後,沒有任何一派哲學更為肯定人的正面價值,也沒有任何一門學派比佛法更為重視個人。我決心盡力扭轉既有的錯誤觀念。 這場仗我先天便處於劣勢,因為我還是個爭取終身職的年輕教授——那是一場冗長辛苦的戰鬥,足以毀人心志、破壞家庭,而長期的心力消耗,更可以損毀一個人的元氣健康。試想連續六年做同樣的工作、領不合理的待遇,儘管如此,你還是要盡職教學,每學期為上百位學生授業解惑。你要設法與同行和平相處,不使自己的工作表現太引人注目,也不讓個人的道德感或是教學魅力過於別樹一格,以免招來禍端。對學校有任何意見,都要找尋適當時機發表。每年至少要寫兩本書,少說要發表六篇專業文章,還要在具代表性的刊物不時發言;透過這些,讓學校自然看重你。但你又必須小心,不要太受學生喜愛、在同業裡鋒芒太露,然而為了學術名譽,可又不能太過保守。如果六年內不能升等、晉為終身職,雖然可以換地方,在較不知名的學校再熬個幾年(可以找到的去處,通常離你和家人已經熟悉的環境很遠)以求升等,不過,比較可能的情況卻是:你走投無路,必須退而求其次,轉戰某個職校,重頭開始,另闖新路。 不管是什麼創造了奇蹟,一九七八年十二月,我獲准成為終身職教授。那是艾姆荷思特學院(Amherst College)宗教系有史以來,第一次有佛教徒獲此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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