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黃毛虎皮一直在我的宮中,四十五年了,虎皮上的毛已經掉落大半。但每個夏天,我仍然會親手晾曬它,每個冬天,我都會將它輕輕地壓在我的被褥上,我不知道它還能帶來多少溫暖,在滿是薰籠和香爐的深宮。 我只是想藉著它來懷念那個春天,那個越來越遠的春天。 呵,我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皇帝了。除了每年的正月初一,他會和我並肩接受文武百官和妃嬪們的叩拜。平時,他和我之間,只有公文一樣的詔命和條陳來往。 皇后?皇后之尊又有什麼用?二十年來,他沒有再踏入我的宮門一步。 對著青銅面鏡,我耐心地坐看紅顏老,耐心地等著皺紋和白髮滋生,耐心地承受著自己棄婦的命運。未央宮中夜夜歌舞。 我漸漸明白了廢后陳阿嬌的心情,幸而她早早地走了,否則那無盡的淒涼歲月,從小就是金枝玉葉的她怎麼能夠消受得起?而我不同。我是衛子夫,我是歌女出身的衛子夫,是從小沒在奴籍的衛子夫,是身分卑賤而姿容絕代的衛子夫。 從小,衛青就摸著短劍發誓說︰「此生若不能得到侯封,寧願戰死疆場,讓白骨留在北疆的茫茫鹽磧地上。」 衛青十二年前故世了。 他故去之後,出殯的隊伍很綿長、很盛大,因為他是大漢王朝手握重兵、威風赫赫的大將軍,是身分高貴的長平侯,是平陽公主深愛的丈夫,大漢天子寵幸的內弟。 我的侄兒霍去病死得更早,他病故的時候才二十四歲,卻做了四年的驃騎將軍,功業正隆。我們以為他是衛氏家族冉冉而出的北斗,豈料他卻只是一顆耀眼的流星,「去病」這個名字,沒有為他帶來好運。 霍去病的葬禮比衛青還要盛大,皇帝在我們的家族中,最喜歡的是霍去病。因為霍去病立下了前所未有的戰功,他一生攻打匈奴,戰無不勝。那些年中,因為有霍去病,北疆一直很平靜。 霍去病臨終前,皇上握著他的手,悲不自禁,淚流滿面,還親口吩咐,將霍去病葬在自己的「茂陵」之側,千秋萬歲,君臣永遠相守。 霍去病不在了以後,皇上漸漸疏遠了衛氏家族。 衛青和霍去病的一生都在為皇上守衛北疆,不可一世的、曾經打敗過開國皇帝劉邦的匈奴人,被他們舅甥二人從祁連山下逐走了。 在霍去病生前,匈奴人口耳相傳著一支悲哀的歌謠︰ 「亡我祁連山, 使我婦女無顏色; 亡我祁連山, 使我六畜不能安……」 如今霍去病去了,他的墳墓,被皇帝修成了祁連山的模樣,在空曠的墓園中連著,墓前,是一個「馬踏匈奴」的石雕。其他原石雕就的石虎、石馬、石羊,共有十四種,都虎虎有生氣。 距離一里路之外,便是皇上給自己修建的「茂陵」。 家族裡那些雄壯、英俊、剽悍、灑脫的男人,都一一去了,昔日的顯耀也如風吹雲散。這些意外得來的榮華富貴,來得快,也去得快。 而我已經老了,雖然是大漢的皇后,但皇帝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對我的家族也充滿了厭倦,姊夫們和侄兒們每次見了他都戰戰兢兢,匍匐地下,連頭都不敢抬。 夜晚,聽著來自未央宮中的笙歌,我的眼中流下冰冷的淚珠。我不知道自己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有什麼趣味。我只是為了我的兒子還活著,我的兒子、三十四歲的劉據,是大漢高貴的太子,他被正式冊立已經二十七年了,但一直都不快樂。 每次見了他父親,劉據都覺得害怕。儘管是自己的父親,但那喜怒無常、威嚴的臉,那冷冷掃視的眼睛,那傲慢地向上揚著的虯髯,都令他覺得天空陰暗。 我一直想等到兒子能夠不再生活在他父親陰影下的那一天。這願望也許有點殘忍、有點冷酷、有點缺乏感情,但這是我的真實願望。我直到現在才發現,原來我一直都深深地畏懼著皇上,即使在他深愛我的時刻。 宮中的情形越來越不容樂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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