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禮拜一下午,杰姆和我爬上杜博斯太太家陡峭的前台階,慢慢晃進敞開的穿堂,杰姆滿腹經綸似的,帶著《劫後英雄傳》,敲敲左邊的第二扇門。 「杜博斯太太?」他叫。 吉珊打開木門,拔去紗門的門閂。 「是你呀,杰姆.芬鵸?」她說。「還帶了妹妹來,我不知道——」 「讓他們倆進來吧,吉珊!」杜博斯太太說。 吉珊准我們進門後,自個走回廚房去了。 當我們跨進門檻時,一股使人透不過氣的味道逼來,這種氣味我在飽經風霜的老屋中,已經不只聞過一次,那種地方盡是些煤油燈、水杓,以及未漂白的被單。它們常使我感到害怕、有所期待、格外小心。 房間的角落裡擺著一張銅床,在床上躺著的就是杜博斯太太。我不知道是不是杰姆惹出來的事使她躺在那兒的,我不免感到對不起她。她躺在一堆被窩底下,看來有點和善。 她的床邊有一張舖著大理石的臉盆架,架子上有著放湯匙的玻璃杯,一個紅色洗耳器,一盒脫脂棉花,以及一個放在三腳架上的鋼製鬧鐘。 「你把你那位髒妹妹也帶來了,是不是?」這就是她的問候。 杰姆平靜地說,「我妹妹不髒,我也不怕妳!」可是我注意到他的腿直發抖。 我正等著一頓長篇大論,可是她只說,「杰姆,你可以開始唸了。」 杰姆在一張藤椅上坐下,翻開了《劫後英雄傳》。我拉過另外一張椅子,坐在他旁邊。 「坐近點,」杜博斯太太說:「到床邊來。」 我們將椅子向前挪了挪,這是我最靠近她的一次,我最最需要做的事,就是再把我的椅子退回去。 她的模樣令人毛骨悚然!臉孔是骯髒的枕頭套顏色,嘴角濕濕的,像一條冰河從深深的皺紋逐漸流下去,塗滿一下巴。老人家的肝斑散布在臉頰上,她那青白色的眼睛鑲著針尖大小的黑瞳仁。她的雙手盡是疙瘩,長著灰指甲。她沒有戴下排的假牙,上嘴唇朝外突出;她不時把下嘴唇伸到上牙床,連下巴也縮了進去,這使得口水流得更快了。 我不敢再多看她一眼。杰姆重新打開《劫後英雄傳》開始唸。我盡力想跟上他,可是他唸得太快了。碰見一個不認識的字,杰姆就跳了過去。但杜博斯太太總是逮住他,要他拼出來。杰姆唸了約莫二十分鐘,在這段時間裡,我為了避免看見杜博斯太太,就盯著盡是煤煙垢的壁爐架,或是望望窗外,以及其他任何地方。在他一直唸下去的時候,我注意到杜博斯太太糾正的次數愈來愈少了,甚至當杰姆把整句都落掉時。她沒在聽杰姆唸書。 我向床看去。 她出了什麼事。她平躺著,被窩直蓋到下巴,只露出頭和肩膀。她的頭慢慢地向左右兩邊轉來轉去。她不時把嘴張得大大的,我可以看見她的舌頭微微起伏。嘴唇上流滿一道一道口水:她會把口水吸進去,然後又將嘴張開。她的嘴彷彿是獨立存在的。它的張閉都跟她身體的其餘部分不相干,吸進去吐出來,像一個退潮時的平靜洞口。偶爾它會說出一聲「噗」,像什麼黏黏的東西似的,從煮沸的鍋中噴出來。 我拉杰姆的袖子。 他看看我,然後又望著床。她的頭規則地轉向我們,杰姆說,「杜博斯太太,妳還好嗎?」她聽不見他的話。 鬧鐘響起來,把我們嚇住了。一分鐘以後,神經還在顫抖著,杰姆和我已經來到人行道上準備走回家去,我們並沒有逃跑,是吉珊送我們出來的:鐘沒響以前她就來到房間裡,把杰姆和我往外推。 「噓,」她說,「你們倆回家吧。」 杰姆在門口猶豫著。 「她該吃藥了,」吉珊說。當門在我們身後關上時,我看見吉珊快步地走向杜博斯太太的床。 我們到家才三點四十五分,所以杰姆和我就在後院裡玩橄欖球,一直玩到該去接爸爸的時候。爸爸給我兩枝黃色的鉛筆,給杰姆一本橄欖球雜誌,我想這是我們為杜博斯太太第一天唸書的報酬。杰姆把發生過的事告訴了爸爸。 「她嚇著你們了?」爸爸問。 「沒有,」杰姆說:「可是她非常邋遢,她有抽筋的毛病,不斷地流口水。」 「那是她不由自主的動作。人一生病,有時就會不好看。」 「我怕她。」我說。 爸爸從眼鏡後面瞅著我。「妳不該跟杰姆一起去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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