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太監走。

　　腳下的道路逼窄而狹長，如同一個時光隧道，腳步聲在空曠中被放大，我一度被自己的腳步聲嚇住了。我膽戰心驚地注視著四周，這座古老而破敗的宮殿，簡直可以說是一座廢墟，到處是坍塌的棟樑、石柱和上面沉重的蜘網。蜘蛛死在那裡。

　　「我們去哪兒？」我問。

　　「上陽宮。」他答道。

　　「你是誰？」

　　「皇上的貼身太監，德官。」

　　我知道這是在明知故問。皇上就是我祖母，祖母就是武則天，她已八十二歲的高齡了。我是一個專研歷史的人，我知道在祖母身上幾乎凝聚著「唐」、「周」兩朝一段極為轟轟烈烈的歷史；我不願它被野史、祕聞乃至於街談巷議所淹沒。我立志要寫一部關於祖母的書。

祖母宣我進宮為她寫傳，這太好了！我想，祖母也是意識到她已處在風燭殘年了……

　　上陽宮越走越深，我們穿進了一座拱門的長道，腳踏在巨大青石鋪就的路上，聲音帶著嗡響久久不散。出了拱門，我茫然四顧，一座巨大宮殿的輪廓映入了我的視界。

　　天是暗藍色的，星星像一顆顆閃亮的釘子釘在了上面。

　　當我們進入這座宮殿的內部時，便如突然遭遇陽光一樣，富麗堂皇的鏡室驀然出現在眼前，而室內壁上佈滿著的各色旗幟和帷幛，在突起的風中恣肆地翻飛飄揚，鏡室內一時流光溢彩，好不炫目。

這兒哪來的風？我驚魂未定，環視著密不透風而類似於圓型的宮殿。巨大的丹爐正在熊熊燃燒，一組樂師在吹奏一曲怪異的音樂，幾個宮女和著樂聲低吟。在她們旁邊有巨大的沙漏在計算流逝的時間，紗幔波動，後面偶爾耀出斑斑的光芒。

　　我要過去掀開看，被德官一把拉住了：「千萬別掀開它。」

垂懸的紗幔占滿了牆壁。我好奇不已地看著這一切，風在宮中流竄，發出低迴的嘯聲。祖母正躺在她那張巨大的龍床上，神態安詳，好像睡著了一樣。

　　這時有太監進來，「皇上，逢十的日子，大臣們上朝來了。」奔到床前，他的聲音越來越細；太監的身後跟進了十幾個朝臣，他們一齊凝視著龍床，接著便相互觀望，誰也不吱聲。

　　我縮在大殿的一側，看見幾個力氣大的太監搬動著她的身體。她在翻動中睜開了眼，「我還沒死哪！」說著咯咯笑起來，清脆的笑聲好像發自一個少女，在上陽宮迴蕩著，使我毛骨悚然。她側身而臥，　　「我總是在你們心中疑惑的時候突然醒來，好讓你們吃上一驚。」

　　有大臣驅上前來喊一聲「皇上」，便試探著說：

　　「皇上，臣子進京時路過嵩山，聽見山腹中轟轟然若有雷鳴，說皇上萬歲。臣晚酣然入夢時，夢見皇上能活八百，頭上長出黑髮了。」

　　她的表情似笑非笑。

　　大臣們面面相覷，好似把要說的都縮了回去。見皇上望著他們，另一大臣說：

　　「天下並無什麼大事，臣等特地來向皇上報一聲吉兆了。」

　　她側著耳朵：「什麼？什麼？」

　　臣子們不住地磕起頭來，大聲說：「我們向皇上道吉來了。」

　　她揮揮手，「好了，散朝，散朝。」

　　看見臣子們退了出去，她有些艱難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們說了些什麼？」她從耳朵裡摳出兩團棉球來，「我一句也沒聽得清。」言罷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情景使我驚訝得目瞪口呆。

　　她看見了我，目光一下子顯得有些慈祥，又有些熱烈，「孫子，可把你奶奶想死了！」

　　兩年不見，我也想祖母了。我奔上前去。

　　祖母上上下下反覆打量著我，「這就來幫我寫史了？」

　　我使勁點點頭。

　　祖母笑了，卻又似百味咸集，「祖母的一生可不那麼好寫。」她伸出手指給我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