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李陵一案,司馬遷下天牢,郭穰上書呈訴司馬遷五大罪狀,滿朝震動,四民沸騰。朕素厭不忠不孝之人,為何獨獨重用郭穰,升他為中謁者令?箇中苦心,唯有皇天后土,列祖列宗可以明鑒。」武帝連連搖頭,被自己的做法感動得近於陶醉﹕「其實,郭穰告密的內容人所共知,可謂平淡無奇。朕讓他整理《太史公書》,每天有人伏在樓板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為書稿流過二百一十三次淚水,有記錄可查。 現今一一為眾卿說出,使爾等知道天子不可欺!設若朕身為司馬遷,處於刑戮之境,爾等誰肯冒天下大不韙,假裝出首,落井下石,不顧朝野譏笑,來整理朕的書稿?沒有!一個也沒有。」武帝咻咻氣喘,李福奉上參湯,被他那瘦長的手推開。 「陛下洞察若神,臣不敢掩飾,情願含笑伴隨陛下,見高祖於上天。起草詔書,鞍前馬後,尚可稍盡蟻力。新君登極,雖有諸位賢臣輔佐,臣師司馬遷通天人之際、古今之變,熟知典章制度,能盡股肱之責。臣萬死無怨!」郭穰以頭叩地,額上流出一行熱血。 「哈哈哈哈哈哈!小子真不俗,到底認輸了!」武帝欠身接過金杯,呷了兩口參湯。 「萬歲!郭穰有欺君之罪,要不要……」桑弘羊出班啟奏。 「郭穰義士,正好留給皇兒聽用。不過,玉不琢,不成器。把他送到當年管教司馬遷的地方,讓他嘗嘗滋味,不失為一劑大補湯。」 老皇帝的臉上平靜得如同無波古井。 郭穰長長的瓜子臉變得煞白,俊秀的下巴顫動一陣,不無惶恐地下拜了﹕ 「謝恩!」 當他抬起頎長的身子轉下金階時,用憂鬱中帶著期待已久的輕鬆,仰視灰白色的天空,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兩名謁者各自抓住他的一隻腕子,押出了甘泉宮。 「萬歲為天下生靈珍重,不必過勞!」 郭穰被押下詔獄之後,霍光想早些結束眼前的「活劇」。 「慢!大將軍勤政愛民,為人方正。每次入宮,自宮門至金殿都走兩千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朕令內侍暗中數過,實為當朝一奇。當年逆賊馬何羅、馬通、馬志成造反,卿與金日磾、上宮桀平亂有功,至今未加封賞,非朕刻薄寡恩。今歲以來,累染沉痾,眼看不起,特降旨命黃門畫師繪圖一幀,賜與愛卿!」武帝話一落音,李福已將絹畫遞與霍光。 霍光白玉般的雙頰泛了紫紅,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滴在袍襟上﹕ 「謝主隆恩!為臣愧領了!」他撩袍欲跪,武帝擺手示意,李福一把將他攙住。 「細細觀賞此圖方知朕有厚望。其中玄妙之處,有煩大將軍去太史府第詢問司馬遷,便有精當解答。」 「司馬遷……」霍光難免有點猶疑。 「哈哈哈哈!剛才我是試試郭穰,想不到他挺有幾塊硬梆真骨頭,可以重用。司馬遷,朕愛之猶恐不及,怎忍心置賢者於死地呢?」武帝是笑自己還是笑大臣們,誰也捉摸不透。 「陛下聖德,司馬遷肝腦塗地,不足報答於萬一,臣代太史公……」 霍光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給玄奧的老皇帝看,同樣使大臣們茫然。 「不用謝恩,大將軍可以坐軺車去看看他,解完此圖,請把郭穰拒絕草詔下獄一事如實相告。朕以為司馬遷冰雪聰明,他會知道該怎麼辦!」結語涼若冰鐵,威稜四射的眼神使大臣們記起了武帝壯歲的風采。他侃侃而談﹕「再說一遍﹕殺司馬遷者必遺臭萬年,此類蠢事,朕豈屑一顧?」 「臣遵旨!」霍光辭駕下殿。 李福拂塵一抖: 「退班!」 冠蓋楚楚的大人先生們宛如囚徒遇赦,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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