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卿請起!」武帝的笑聲被這陣歡呼突然切斷,兩眉凝成一片雪山,雙腮上病態的殘紅迅速化作一片秋霜,那低音依舊很寬潤,只是略嫌底氣不旺,像談論月亮上的故事一樣平靜,與眉飛眼動的外形,全然不似一個整體﹕「《太史公書》就其識、才、情而言,可以傳誦萬載而長新。但一個朝代只有一個人垂之不朽,那就是囊括山河、勳業彪炳,又有許多疏狂之處的當今漢家天子。 輪不上大文豪大史學家司馬遷。遺憾哪!讓恪守常規的人流淚頓足長太息吧!朕最不喜常規,只愛非常!跟你們這批書呆子不一樣,大不一樣;跟朕同樣好奇,同樣包羅古今的,只有令人歡喜又討厭的司馬遷!歷史有時候便是一連串遺憾的總和,畏首畏尾不是偉丈夫!故而《太史公書》必須立即焚毀,只因為此書太博大,博大到地不能載,天不能容。只有我如日之升似月之恆的大漢朝,才能出這位太史公,他是史學王國執牛耳的霸主。不!簡直是一位皇帝。你們不必再費神給他羅織一千條大罪,沒有用處。只有朕這樣比他更高的天子,才能把他從史冊和國土上除掉!」 武帝拾起膝上卷子扔在托盤上。 李福的拂塵一撢,四名小謁者弓著腰,悄悄地上殿叩過頭,便將《太史公書》托起奔下金階,一卷卷地投入火中。 被鑄在銅鼎上的九龍氣得七竅生煙,紅火、黃火、白火、藍火,青煙,騰空跳躍、飄閃。一代巨匠的心血,正在化為飛塵。「啪」的一聲,小小的火團裡跳出一條火苗,如同羽化的蝴蝶,被巨鼎噴出,落到白玉石鋪成的小平台上,小謁者將它拾起,再次投向火苗。 郭穰側目一看,一層層的字跡,在火焰裡顯得特別蒼勁,它們在收縮、在滾成灰團,在重疊。他只好低頭看著自己的靴尖,光虹在上面抽搐,一條條躍起襲向他的心頭。 「自盤古迄今尚無萬年,朕何德何能,敢期與天地同壽?眼看即將見高祖於太廟,留下司馬遷,於心難安。郭穰起草詔書,將朕意告知司馬遷。」繼興奮而來的疲憊使得武帝趨於沉默。 「臣遵旨!」郭穰走近書案。 「哎!」老皇帝長嘆一聲,轉身背著群臣躺下了。小謁者將起草的黃綾攤開在席上。郭穰握筆,蘸飽濃墨,抬起頭,乞援地望著霍光和桑弘羊,大將軍轉過身去,桑弘羊避開他的視線,至於田千秋,郭穰從無幻想。過了片刻,墨水滴到綾上,筆還懸在空中。 「啊!」久久凝望著大銅鏡的武帝矯健地翻身坐起。 「聖上保重!」霍光有意提醒郭穰。 「朕不如司馬遷多矣!」 「陛下……」田千秋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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