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十七歲登基,主宰大漢天下五十三年的武帝,半跽(古人席地而坐,以兩膝著地,股不著腳跟為跪,跪而聳身直腰為跽)半躺在龍榻上,積之有年的酒、色、病、氣,使得他曾經是豐腴的兩腮漸漸蠟黃,嘴唇蒼白中夾著青灰,隆準、廣頤也更加突出,那微鎖的粗眉顯得兀傲、鎮定,深眼窩中的雙睛半閉著,一團陰幽的思慮,在他的魚尾紋四周和唇邊飄忽,瞬息百變,難以預測。 幾聲梟鳴,使皇帝挺煩厭。他想﹕假如飛將軍李廣健在,金口一開,說不定只用一支箭就把兩隻夜遊鳥射落塵埃。可惜那位身經百戰、不善辭令,深受部下愛戴的老英雄,在很多年前率領二千殘兵,受到四萬敵兵的包圍,箭斷糧絕,日暮黃昏,竟然從容不迫地自刎而死,這樣的名將眼前是不會再有了。 「啊——!啊——!」窗口傳來尖細的似女而男的吆喝聲。 「誰在喧嘩?」武帝的眼瞼全闔上了。 「是奴輩叫小謁者們在趕……」貼身的老太監李福躬下那臃腫不堪的身子,下巴底和後頸項上贅肉連連顫動著。只有那雙獵狗般的眼珠,顯示出此人極其善於察言觀色,仰承鼻息,圓熟得爐火純青,一點也看不出技巧。 「趕什麼?嗯?」 「是……」李福更木訥了,那藏在錦衣裡的一口袋肉向前挪動一步,拂塵垂下了它的長「頭髮」。 「痛快說,是鬼車(傳說中的九頭鳥,或言即梟),忌諱什麼?」武帝的嗓音溫和得近於平板。 李福打了個寒顫。長期積累的經驗警告他﹕近年以來,在大多數場合,老皇帝怒沖沖地登上龍位,殺人關人也屢見不鮮,等到退朝時,反而因為氣已出完,比較和藹。反之以謙和開始,必多以盛怒結局。也就是老年人的乖戾,反覆無常。今天,他預計一場風暴就要降臨。 「上天有好生之德,鬼車也是霄壤間生靈,何必跟鳥兒們為難?算了!」武帝的語氣慈和,李福心裡更犯嘀咕,伴君如伴虎!連他這樣老手也覺得吃力。 「遵旨!陛下德及鳥獸,古今罕見!」老太監一撢拂塵,一名小謁者悄悄走出宮去執行聖諭。 「不許說逢迎的話!」武帝嘴角露出一絲兒諷嘲的笑影。 「奴輩由衷之言,哪敢亂說?陛下恕罪!」李福說長安話帶點方言土音尾子,很是中聽,堪稱標準的太監腔,對主子有妓女的柔媚,職業病一般的「多情」;對奴僕則能擺出衙役對死囚的威嚴,奴才越害怕,主子越賞識,在同僚中被提拔的機會越多。 武帝青筋隆起的右手伸出廣袖示意地一搖,李福虔敬地退後兩步,挺直了脊柱。 「子孟愛卿!」 「臣在!」公卿將軍行列中走出大司馬大將軍霍光,他面皮白皙,眉目疏朗,三綹長鬚,飄逸中見穩重。 史書記載此公身高七尺三寸(漢制每尺約合市尺六寸多),當時要八尺才夠標準。他的衣冠整潔,身材勻稱秀健,頗具威儀。 「郭穰把《太史公書》文稿取來了嗎?」 「殿外候旨!」霍光的語調謹慎,謙恭。 「宣他上殿!」武帝的口氣近於慈和。 「宣中謁者令郭穰上殿!」李福接過皇帝的口諭,一個個接力地傳到門外。 郭穰領先,四名小謁者用木盤托著書稿,上面覆蓋著青色緞子,魚貫上了金階,行禮如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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