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便作釣魚人,也在風波裡──《笑傲》的江湖路1話說「江湖」 江湖緣起 中國傳統對所謂「江湖」的認知,是充滿了特殊色彩的,從歷史發展而言,江與湖原來指的是長江與洞庭湖,是地理學上的名詞,廣義亦可泛指一般水源,為魚類水族生存的空間。但自《莊子•大宗師》連用「江湖」一語後,「江湖」便饒富文化上的意義:,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在此,莊子刻意以「陸」和「江湖」對比,欲凸顯魚在失水後的諸種限制,一如人羈限在社會脈絡中的不能自適其適,故而涵有相當濃厚的超越意識──超越人世規範,尋求真正的逍遙。 在野、放逐、遠離權力 假如說,人間世的種種規範,可以以最講究層級、主從、義務關係的「廟堂」為代表的話,顯然地,「江湖」一語,自然象徵著「在野」。「廟堂」與「在野」,從莊子的角度而言,是個人心靈、生命能否逍遙超越的兩種對峙形態,在莊子,是寧可當搖尾於泥塗中自適的烏龜,而不願當供奉於廟堂占卜靈驗的神龜的,因為這對生命毋寧是一種斲喪。就這一層意義而言,「江湖」是有「全身遠害」涵義的,故《史記•貨殖列傳》敘述范蠡功成身退,云「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全身遠害」之所以可能,是由於超脫於廟堂所象徵的權力架構,但也意味著放棄權力的徵逐。所謂的「放棄」,可能是自覺自發的,一如莊子之視權力為腐鼠;但也可能是迫不得已的。耿耿於名利的人,「江湖」則另有「放逐」的意義,杜牧〈遣懷〉描述個人仕宦的不得意,稱「落魄江湖載酒行」,「江湖」成為失志者無奈的歸宿,或暫時棲身的所在。無論如何,「廟堂」與「江湖」間,實際表明了權力中心的介入與遠離,一進一退,〈岳陽樓記〉中「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就很明確地指陳了這種關係。正因為二者是相對於權力中心而對峙的,故處江湖者如未忘情名利,身在江海,心存魏闕,所反映出來的往往是一種失意與眷戀;而真能超脫者,則大可視江湖為悠遊之地,遠離權利中心的糾結葛藤,隱藏於江海之間。元人散曲每以優遊不迫的「漁樵閒話」與「風波千丈擔驚怕」的險惡仕途對舉,雖未必足以證明他們有決心跳脫權力爭衡的圈子,但基本上視「江湖」為「全身遠害」之地,是極其明顯的。 仍是風波頻頻 然而,這種歸隱式的江湖,實際上是與「江湖」二字相背離的,實質的江湖,「水深波浪闊」,相對於陸地的平穩安健,風險自然較大,又豈能毫無風波?此所以馬致遠在〈清江引•野興〉中,刻意以「綠簑衣」和「紫羅袍」對舉,發抒「便作釣魚人,也在風波裡,則不如尋取個穩便處閒坐地」的感慨。錢穆曾謂:「中國古代有游俠,富流動性,山林人物富靜定性。在山林而具流動性者,謂之江湖。」俠客的生命情調是入世而積極、激昂而發越的,不可能以超脫的「江湖」為歸宿,反而存身在風波頻頻,但又能全身遠害而具失志意涵的「江湖」。從「風波」上說,「江湖」既非超脫的世界,自然難免交雜著人事的種種糾葛、紛爭;但就「全身遠害」而言,「江湖」將權力的介入削減至最低的限度──將權力核心的「法制」,轉化成「道德規範」;然後讓擺脫了權力爭奪(自另一角度而言,則是失志)網絡的俠客,縱橫恣肆於其間──這就是武俠小說所營造出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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