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聞雜談】
從差利•卓別靈談到孤獨感
有一位朋友對我說,他在看卓別靈(Charlie Chaplin,台譯查理•卓別林)的「舞台春秋」(Limelight)時,流了四次眼淚,我相信這絕不是他誇大的說法。我自己是很久很久以來沒有流過淚的了,但當我看到差利所演的卡華路在小酒吧裡那一份佯狂,那一份狂歌帶哭的神態;和在臨終前拚命的拉著生命的提琴,想在「生」的頌讚中淨化了他「死」的苦痛時,我也不自覺的感到難過,想「逃」出來,「逃避」差利對我情感的「壓迫」。 事後我靜靜的思索,那位朋友的流淚和我的想「逃避」,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了「舞台春秋」所渲染的那種感情,還能夠深深激動我們這些從舊社會出來的知識份子。 從舊社會出來的知識份子,大都有同一毛病,老是感覺自己孤獨,感覺到沒有人了解的悲哀。我那位朋友是寫詩的,我記得,他似乎就寫過「把斗室當做自己的牢獄,在牢獄裡自己寂寞的數著自己的腳步!」的詩句。 舊知識份子「在心靈深處,總有一個個人的小王國」,這句話真是一針見血。早期的何其芳就寫過:「每一個夜裡我寂寞得與死臨近。」「我遺棄了人群而又感到被人群所遺棄的悲哀。」再推遠一點,「詩人節」所紀念的詩人屈原,在他的〈離騷〉裡也慨嘆著:「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翻成白話詩就是:「沒有人了解我也就由他去吧,只要我內心是真正的芬芳!」這種感情,與「舞台春秋」所傳染的感情是合拍的。 差利創造了一個「孤芳自賞」的卡華路,又給他創造一個「紅顏知己」的女藝人,我想,這正是他擴大了這種孤獨感,同時創造了一個「知己」來填補他心靈的空虛。說來也有趣,歷史上(不單是「歷史上」,直到今天還有)許多文人都喜歡「創造」一個了解自己的異性知己。例如清朝詩人黃仲則,就把一個本來是庸俗的鹽商女兒,描寫成為自己的知己,說她「湖海有心隨穎土,風情近日迫方回。」這真是天曉得。許多文藝小說裡,男主角(常常是作者的自擬)也總會有一個「蕙質蘭心」的女朋友,大概也是這種心理表現吧! 差利還是一個從「我」出發的人道主義者,他還沒有跨過這一步。從「我」出發的,常常看不起群眾,差利在「舞台春秋」裡假卡華路的口說:「一切個人都很好,但當他們成為一群時,就像無頭的野獸一樣。」又說:「只有當我飲醉了酒時,才可接近他們。」我想正是這樣對群眾的看法,阻止差利更跨前一步,阻止了他成為更偉大的藝術家。 然而差利還是偉大的,「舞台春秋」還是好的,雖然它也有這麼多不健康的東西。為什麼?因為「舞台春秋」是在五○年代的美國攝製的,片子裡所要求的「人的尊嚴」、「對生命的讚美」等等,這些東西,正是現代美國所缺少的。因此他縱然是個個人主義者吧,也還是一個進步的個人主義者。他借卡華路的口說:「這個世界的麻煩,就在於我們輕視我們自己。只要不害怕生活,人生是可以很奇妙的。」我以為他說得很好。 從「我」出發的東西,要看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寫的,才可以很正確地估計它的價值。例如雨果(Victor Hugo)的《歐那尼》(Hernani),那也是純粹歌頌「個人」的東西,但它是代表了當時新興資產階級的向上的,所以也就是好的。然而假如今天的文藝青年,還從「我」出發,還有濃重的孤獨感的活,那我就要搖頭了。雖然我自己也還沒有完全擺脫這些陰影,但我是想努力向「我們」走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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