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系統實在很彆扭——它幾乎完全喪失亞里士多德當初所標榜的天球美學觀點——但至少還蠻管用的。利用這種愚公移山式的迂迴作法(美國連環漫畫家戈爾登伯格[Rube Goldberg, 1883-1970]筆下的瘋教授就專門幹這種事),托勒密的宇宙經特別調整之後,可以預測幾乎所有行星的運動——若調整不出來,托勒密就變造數據來配合。如此的無所不用其極,加上後來的天文學家們有樣學樣,更加肆無忌憚地蠻幹,使得這個系統的所有預測都精確無比,不愧是天體運動的最佳指南;這項美譽從托勒密時代一直延續到文藝復興時代才結束。 托勒密及其追隨者為追求這種精確度所付的代價,是使他的宇宙模型完全脫離物理現實;這個模型已經無法代表宇宙的真實狀況,而只能被視為虛構的數學工具。太空中根本就沒有那些套來套去的大大小小的天球——就像亞歷山大城地政事務所裡的地籍圖上所畫的幾何界線,充其量只是尼羅河畔被泥沙掩蓋之田園界線的虛構圖而已。正如五世紀的新柏拉圖派學者普羅克洛斯(Proclus, 410-485)所言:「這些圓只存在於想像裡……。人們利用自然界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來解釋自然界的各種運動。」托勒密的說法是,模型的複雜性只是反映天象的複雜罷了;解法不漂亮是因為問題本來就不漂亮: 當我們仔細檢視我們所組裝的模型時,會發現它的構造和運動都很笨拙。建構一個各種運動都很順暢的模型幾乎是不可能的。但當我們研究天上種種事件時,根本不會去煩心這些不同的運動。
總之,這個理論的目的並不是要描繪宇宙真實的機械構造,而只是想「保留表象」。許多人譏笑這種看法,而且矛頭大多對準托勒密;不過,今天的科學也經常求助於一些虛無縹緲的抽象觀念。廣義相對論裡所說的「時空連續體」(space-time continuum)和量子力學裡的「同位旋」(isospin)都是現成的例子;這兩者雖然都是抽象的東西,但在解釋及預測真實世界所發生的事情方面,卻大獲成功。在此應該替托勒密說句公道話,至少他有勇氣承認他的理論有其侷限性。 「保留表象」這句話是柏拉圖說的,被拿來替托勒密宇宙模型辯護,這象徵柏拉圖理想主義的勝利,以及實證歸納法的挫敗。柏拉圖和老師蘇格拉底都很懷疑,僅憑人類的心智去研究各種事物就能夠瞭解大自然的奧祕。有一回,蘇格拉底跟老友費德魯斯(Phaedrus,西元前1世紀末-西元1世紀中葉)在伊里色斯(Ilissus)散步時曾說:「我仍然無法做到如德爾菲(Delphi)神廟上所刻的字句:『瞭解自己』,既然做不到,我覺得去探究任何身外之物都是很可笑的。」他所謂的「身外之物」包括宇宙構造的問題。 亞里斯多德非常敬愛柏拉圖,但似乎並未得到相對的回應;兩人不僅哲學理念不同,風格上也南轅北轍。柏拉圖衣著樸素,亞里斯多德則是服裝考究、穿金戴銀,理髮也是選最貴的。亞里斯多德嗜書如命,柏拉圖則對「盡信書本」者深懷戒心。 亞里士多德的知識雖然都是來自經驗,但從未放棄遵循柏拉圖不朽的幾何形式的美學原理;他在宇宙模型中所用的透明天球便是這種美學的體現,兩人的精神在此和平共存。不過,當年亞里士多德在科學或哲學上失敗的地方,至今也未見成功,因此兩人的幽靈至今仍在對決,在哲學、科學刊物上或在無數的教室、實驗室裡都看得到。當現代的科學哲學家正在為一些問題互相角力時——諸如次原子粒子的行為是否合乎決定論、十維時空是否真正代表宇宙初期的結構,或只是一種虛構的詮釋工具——從某個角度來看,他們只不過是想調解那位「虎背熊腰」的長者和他聰穎卻自以為是的高之間的歧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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