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的一人名叫歐多克索斯(Eudoxus, 408-355B.C.)。他首度出現於史書上大約是在西元前三八五年的某個夏日;當天,他剛從位於小亞細亞的故鄉克尼督斯(Cnidus)乘船來到希臘,一下船就把簡單的行囊丟在碼頭附近的廉價客棧裡,然後走了五英里的泥土路來到雅典西北近郊的柏拉圖學院(Plato’s Academy)。這個學院是個美麗的地方,坐落在一片莊嚴的橄欖林裡(後人稱之為「學院林」);伊底帕斯瞎了雙眼後的避居地科倫那斯(Colonus)就在附近,但見白楊樹葉在風中閃著銀光,夜鶯啼囀不分晝夜。柏拉圖的導師蘇格拉底很喜歡這片學院林,甚至連那位專門說蘇格拉底壞話的阿里斯多芬尼士(Aristophanes, 448-380B.C.)也讚不絕口,說此地「充滿著忍冬花香與詳和的氣氛」。 柏拉圖學院的研究主題就是「美」,尤其是抽象形式的美。院門上方刻著:「除幾何學者外請止步」的警語,全院上下常為各種幾何形式的優美陶醉不已。幾何(geometry,希臘文的意思是「測地之學」)本來是一種實用的東西,古埃及尼羅河每年氾濫之後,測量人員都利用它來重新勘定田園的界線。但在柏拉圖及其門生的手裡,幾何被提升到接近神學的境界。對柏拉圖而言,所有抽象的幾何形式就是宇宙,而所有有形物體都只不過是它們不完美的影子罷了。由於柏拉圖對完美的興趣大過不完美,因此他寧可撰文頌讚星辰,也不願夜裡出去觀測一會兒。 他傲人的個人權威使得他堅持己見;柏拉圖不僅智力過人,而且是個家財萬貫的貴族子弟,他母親是雅典立法家梭倫(Solon)的後裔,父親則是雅典初期諸王之一的嫡系子孫,柏拉圖相貌堂皇自不在話下。他年輕時曾參加哥林多地峽運動會(Isthmian Games的摔角項目,「柏拉圖」這個綽號就是他的教練幫他取的,意思是「虎背熊腰」。我們可以想見,歐多克索斯對他有多景仰。話又說回來,歐克多索斯本人也是幾何學家,他後來協助歐氏幾何(Euclidean geometry)的建立,並訂定所謂的「黃金矩形」(golden rectangle),其長寬比例(所謂的黃金比例為1.618034:1)特別優美,從雅典巴特農神殿(Parthenon祭祀雅典娜女神)到荷蘭抽象派畫家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 1872-1944)的畫作都看得到——與柏拉圖不同的是,他積極地將數學的抽象推理融入各種物理現象的探討。在前往埃及的那段期間(這是一趟朝聖之旅,當時埃及是幾何重鎮,有許多希臘思想家在那邊活動,不過柏拉圖似乎不太想到要去那兒),歐多克索斯不但從事幾何研究,還將它應用於星象上;他在尼羅河畔建了一座天文台,用來測繪星空。這座天文台雖然很原始,但已足以顯示他的信念:宇宙理論不但要與永恆的沉思契合,也要與永動的星空相符。 當歐多克索斯學成回到柏拉圖學院時,已經是知名學者,並且有一群學生追隨他,於是他開始構思一個宇宙模型;他心目中的模型不但要具備柏拉圖式的美學,而且要經得起實際的驗證。這個模型將宇宙視為由許多同心球構成,地球居於這群同心球的球心。這很對柏拉圖的胃口,因為他一直將球形尊為所有立體幾何中「最完美的」形狀,理由是相對於其所包圍的體積,球的表面積為最小。不過,歐多克索斯的宇宙模型希望能兼顧實際觀測到的所有現象,這項要求無形中使模型複雜化;他在巴門尼德斯(Parmenides, 510-440B.C.)於一個世紀前所提出的簡單球形宇宙模型中加上許多球,讓這些新加的球拉扯原先代表太陽、月亮、及各行星的球,因而改變其軌道和速度;適當的調整這些球的轉速及轉軸的方向,歐多克索斯發現他多少可以模擬出行星的逆行和其他許多錯綜複雜的天體運動。他一共用了二十七個球來完成這項工作。這已經不是柏拉圖原先喜歡的東西了,但它確實比以往任何模型更能回答實際的問題。在現實世界無情的步步進逼之下,稱霸一時的純粹的、抽象的美學觀點開始逐漸棄守。 然而到頭來,即使是複雜的歐多克索斯模型也有黔驢技窮的一天。觀測數據不斷更新——亞歷山大大帝於西元前三三○年征服巴比倫之後,希臘人有機會接觸到巴比倫人的天文紀錄;希臘人本身雖然也做了一些片斷的觀測,但這些資料仍然讓他們大開眼界——歐多克索斯的模型根本無法解釋這些既完整又精確的資料所顯示的奧妙之處。宇宙學史上不斷上演的浴火重生輪迴週期於焉展開;一個理論無論有多偉大,都將淪為實驗數據的人質,任其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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