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個性剛烈,十分豪氣,在鄰閭間有「慈禧太后」之稱。全家族中只有小叔父順發不怕祖母,他自日本留學歸來後,看到三位嫂嫂只是輪流燒飯做家務以及侍奉婆婆,根本無暇顧及丈夫家人,原先不肯結婚,後來跟祖母講妥條件︰「除了輪流燒飯以外,妻子為丈夫服務第一優先」才結了婚。所以小叔母最有福氣,不用事事服侍婆婆。小叔父與我大姐同歲,大我十歲,是我母親帶大的。母親很疼愛他,每週輪到小叔母燒飯時,母親會去幫忙,他們因感念母親,也就對我們兄弟特別照顧。 小叔父曾說祖母皮膚非常細嫩,肚皮沒有皺紋,生了十個孩子還是保養得宜,小時候祖母常帶我一起去洗澡,確實如此。 祖母信仰道教,我認為她很迷信,有些走火入魔。父親過世後四十九天,每天都有一群和尚或尼姑們到我家二樓的大佛廳誦經,我們幾個兄弟輪流跪拜唸往生咒,每次跪拜約一小時後,膝蓋常常痛得站不起來,往生咒及觀音經也因此都背得滾瓜爛熟,至今還記得。相較於初中時代學的《三字經》、《昔時賢文》、《唐詩》,經過五十多年的今天,已經差不多忘得乾乾淨淨了。 祖母對寺廟的捐獻十分慷慨大方,木柵指南宮、大龍峒覺修宮的大廟柱上,都刻有祖父母的名字。由於信教,祖母四十歲就禁慾,與祖父分房,於是祖父便偷偷納了一個妾,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她是祖母買來的客家下女「阿杉」。 我對父親(石塗)的印象不深,他在十兄妹中排行老大,很愛護自己的弟妹,五姑(金蓮)在日本留學時,他曾寄錢寫信予以安慰鼓勵,五姑至今還保留那些充滿親情的信函,曾展示給我看,姑叔們對我父親皆心懷感激。小時候我喜歡坐在父親的膝蓋上,記得父親很愛抽煙斗,若有賺錢即喜形於色,大抽煙斗,他曾在高雄及台北經營過磚窯廠,也做橡膠鞋生意。 我對父親有所不諒解,由於母親對祖父母太恭順,父親每次想帶我們出去玩或看電影,母親都懾服於祖母的威嚴而不敢去,長此以往,父親心生不滿,遂在外頭養女人。我曾親眼目睹兩個濃妝艷抹、花枝招展的酒家女到家裡來找我父親,母親不敢吭一聲,但祖母卻氣得雙手捉了兩個女人的頭髮,把她們從二樓摔到樓下。祖母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可嚇呆了我。 我從未見過阿公打人,頂多罵兩句就咳嗽幾聲走開,阿嬤卻有兩種教訓家人的器具︰一根木桿及一束小而細尖的竹子。木桿是打兒女、媳婦及下女用的。有一次阿嬤用木桿打我母親,直到我在旁看到大聲哭,她才停止。下女「阿杉仔」就沒那麼輕鬆了,任何小錯誤都會被打得在地上爬滾,母親看她被打得太可憐就出來擔罪,阿嬤大概看得出來,也就算了。那一束小細竹是打小孩用的,幾乎沒有一天沒有孫子被打得哭叫「後擺不敢了﹗後擺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記得有一次,有人來我們家通報說二叔父被關在刑事警察總局,阿嬤急急穿上衣服,吩咐三輪車伕「標仔」載她到總局,將二叔父保釋出來,回家後二叔父跪在地上被阿嬤用木桿打得十分厲害,只聽到「哎喲﹗哎喲﹗」痛苦呻吟的聲音。 父親自小身體虛弱,常在北投、草山(陽明山)靜養,我有時與他住在一起,印象所及,父親的大半生都是在病榻中度過。聽三叔父說,我父親有一次到木材堆積場,因為爬到木材堆上不慎被滾下來的木材壓倒,受了嚴重內傷,但不敢向祖母講起,因此沒有及時就醫,病情日趨嚴重,又被庸醫所誤。父親去世時享年僅三十八歲,留下五兒三女和已經懷孕快九個月的遺腹子,那年我才上小學一年級(八歲),小弟(志成)在父親過世大約一個月後才出生,母親從此便墜入更加操勞辛苦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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