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外幾里,便是海拔四千米的松多小鎮。你決定在此留宿,隔天再一舉翻過二十八公里外五千多公尺的米拉雪山。小鎮上二十幾戶人家,沿著國道兩側鄰立,都是些藏人與川人開設的食宿招待所,鎮的盡頭,還有個木材檢查哨,專門為了防堵林木的盜採者。 你找到最便宜的川菜招待所,卻沒在裡頭用餐,反而轉到街上打探有無喝甜茶的藏餐館。也許是天太凍的緣故,你不斷渴想嘗些甜膩的滋味。 連問了三間小店,沒賣甜茶。到第四家時,你掀開門外的卍字掛簾,剛跨入門檻,一陣濃濃的菸味撲鼻而來。一定眼,你楞住了。 漆暗的室內聚滿六、七十個正在打牌和圍觀牌圈的藏民,各個一副流氓的模樣,叼菸,喝酒,叫囂,腰際上掛著配刀。而原本沸沸揚揚哄鬧的全場,當你揭開掛簾的那刻,所有人驀地定止如木頭,撇頭或轉身或斜眼睨視,安靜盯著那杵在門檻上的你。你不禁嚥了一口口水,想欠身退出,卻連一點轉身的勇氣也沒有。你只好在滿場兇光的注視下,低頭僵著頭皮,直直地往裡走。 櫃台前,你怯怯地問,有甜茶嗎?老闆一臉狐疑的表情,隨後回答「有」。你冒著冷汗,揀了張櫃台邊的椅子坐下。服務員端上空的杯碗,另一個拿著水瓶負責倒茶。你傻笑著,不顧燙的一口氣咕嚕灌下,也忘記品嘗茶是什麼味道。杯碗馬上又被斟滿,周圍黧黑的康巴壯漢都盯著你喝茶表演,你對那每個交會的眼神又擠眉又欠首,好像你做錯了什麼事情。再喝,再斟,連著五碗。你終於撐不住腹脹,才打出止住的手勢,請老闆結帳。「一元(真的一元?!)。」付完錢後,你趕緊從那像是賊窟的地方溜身。 你終究無法輕鬆融入那樣一個奇異的環境,更遑論想學習成為藏人,可回過頭來,面對漢人這邊你又無法感受一點深刻的認同,彷彿還顯得更加遙遠。 夜間,你反側失眠,不知為何失眠,既不為即將越過最後一座山口而興奮,也不為去途的陡勢山路再擔憂。那為什麼失眠?招待所夜間不供電,你睜眼閉眼,都是一片無垠的黑暗,到底是醒還是夢,你也分不清。 沉重濕氣如石膏的棉被老蓋不暖,腳底板始終冰涼,夜晚溫度急遽地下降,你的高原症狀又加劇了一些,胸悶與頭痛,讓你忍不住搥打著胸口和腦門。原本不擔心不焦慮的事,竟又變得開始令你擔心和焦慮,你把整個頭深深埋在膝間,緊緊地蜷縮在棉被裡,用力閉起眼睛,數羊無效,祈禱無效。你的心裡不斷急喊著要自己安靜安靜。 一陣木板應聲而裂,你以為是夢。但一個動念,你便起身了。一窟灰白的光,從破裂的房板間瀉進房內,也不見有何異物闖入,只聞風聲呼呼在響,那大概是不尋常的風所為吧。你坐在床沿邊呆滯,等了好一會,四周仍沒有別人醒來的動靜,你於是牽著單車,自己開啟店門離開。水瓶的水又再次凍成冰塊,連保溫鋼杯裡的水也無法倖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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