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腦袋裡滾進了一個大球般的問題:今天早上,桑德琳跟我,在我們各自上車離開之前,我們擁抱親吻了嗎? 第二個問題連著第一個問題也滾了進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各開各自的車?是什麼將我們一分為二的?過去的某一天吧,我們試著溝通,我得浪費一些時間送桑德琳去上班,然後自己再去上班。對了,「太少溝通」是促使我們今天來到這兒的原因吧。我們沒有互相關心,在這之前也沒有在適當的時機一起開心歡笑。我記得有段時期,我陪著桑德琳一起去上班,並不會感覺是在浪費時間呀,而是為著像偷來的一小段相處機會竊竊高興著呢! 像一堆恐慌的大石頭崩塌般,惹思列車以不可思議的姿態開進站了,瞬間將會有一群人從車廂裡噴射出來到達月台。大量的嘈雜聲音覆蓋了火車的轟隆轟隆滾在我眼前,我不再瞻望癡想,沒想到這一刻居然來到眼前,而我們都在。一切發生的太急促,快到我幾乎來不及辨識紅色藍色車廂裡閃過些什麼,然後列車慢慢減速。突然明白,只要緊盯著第三節車廂的後門出口就好了,然而桑德琳並沒有從這個出口走出來,並沒有走到我眼前面對我。有的只是隔著車廂玻璃內的旅客黯淡的眼神,這些陰沉的臉狠狠的甩了我一巴掌。 幾乎同時我感到不可置信、不可思議甚至有點失真的現實。我看到第二個車廂裡頭,半個身影藏在一個穿著黃色外套旅客後頭的桑德琳。我確信自己看到了,但她選擇了第三節車廂前頭的第二節車廂有何意義呢,那表示她並沒有赴約呀!我從未想像她真的會出現,況且她也從沒有赴約的意願呀!然而我看到她的身影了,我真的看到她了。我甚至可以斷定我們的眼光曾經在那麼一瞬間交錯而過,眼神攪在一起輕輕地拂出了幾抹傷痕。我發誓她也看到我了,同時我又猶豫了,也許一切只是我的錯覺,或是神蹟,我相信神蹟。也許神蹟並沒有被我母親帶到她安息的太陽墓園裡,那一塊肥沃的土地上。 母親生前的日子,是那麼長期的相信著神蹟。即使一邊呻吟一邊忍受著身上的病痛,她還是相信著。她甚至不斷地向上帝增加她的允諾,來祈求好心的上帝幫助她痊癒。可是老天對於她的不治之症從未動搖過,也從未讓她痊癒過。祈望歸祈望,上帝有時候也會忘恩負義、不事生產,不是嗎?尤其是針對像我母親這種,老是不斷加碼允諾祈禱自己的平凡人。而關於整個家庭,誰知道她對老天承諾過什麼,她一句牢騷也不發只管祈禱她的。 不過最誇張的誓言--也就是對我跟我弟弟來說最不公平的承諾,尤其是我弟弟,當時他根本還沒出生哪,他是在戰爭時期誕生的,所以這個承諾實在太過分啦:「主啊!如果您能讓安德海平安健康的歸來,就約定他回家的那一天為紀念日,我承諾我們全家每一年這一天會帶著卑微的謙卑之心,出發前往拉盧福斯(Lalouvesc)朝聖。」當我父親從戰場回來了,即使他有點兒厭惡回到人間,更煩惱母親過於濫用「我們」,他認為母親用「我」來祈禱就夠了。然而,他還是得尊重母親的承諾。 --難道你要我一個人去嗎? 她顫抖著雙唇、冰冷的眼睛裡含著淚、雙頰蒼白,發出像珍珠般質感的音調。母親是這麼漂亮、如此美麗呀! --不、不,當然不會! 母親愛著上帝而父親深愛著我的母親。這是另類的三角習題,所以父親將會參與這場「卑微的謙卑」之旅。他得將汽車鎖在車庫裡,然後搭著過熱的朝聖遊覽車攀爬上山。車上瀰漫著藏在一些柳藤編成的籃子裡的,已經融化掉了的走味肉片,或攤軟掉的乳酪氣息。還有那些粗布座位、塑膠枕頭散發出來的哈喇油味。我們當然也像這些真正的窮人一樣,準備了一些三明治。「這是一個朝聖團,不是個旅行團哪!」母親不斷地以一種聖潔的耐心,重複著這些話。然而在我跟弟弟冒險地站在一家餐廳前唉聲嘆氣,這家餐廳就好像教士招考保證中心。我們帶著一副饞鬼的笑容,順利坐進露天座位區的一個獨腳小圓桌。旁邊放著一個被裝扮成聖雷吉斯(Saint Regis)的成衣模特兒,好來給朝聖者一個打扮的模範。我的父親根本不想去求些什麼,他一邊擦拭額頭上的汗水一邊低聲抱怨著:「我寧可戰死在沙場上。」同一時間他趕緊傾向母親,在她還來不及嗚咽出聲之前,迅速的親了她一下。「我開玩笑的啦!」他說的很急促。然後他轉身朝向我們,將雙腳伸展出來,朝向那個神奇教堂的上升小路上,瞄了一眼遠方,又自己嘆了一口氣:「並不盡然。」有一次在同一條陡峭的山路上,我們從一對跪著往上爬的朝聖者旁邊經過,不知是因為信仰還是痛苦,他們臉上散發出一種達成目標後的歡喜模樣。在蜿蜒小路更高的幾公尺前,我清楚地聽到距離我們有點遠的父親,自言自語的說:「還好,她的話比較像是一些貧窮的可憐人,而不是像一些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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