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有一酷?」王獻之手摸著頭,苦苦思索著,一不留神,手掌滑下臉頰,抹得一腮墨汁,便此成了陰陽臉。他抬頭反問:「我怎麼想不來?」 袁山松笑道:「那是閣下身在酷中不知酷……不妨再想一想。」 「那『飄浮之國』又是何意?」有人發問。 袁山松回頭一看,發話的是桓修——桓駙馬、桓沖的三兒。 袁山松點頭道:「是啊,這畫舫雖大,然則何以為國?」他一頓,環顧四面之後說:「今日,左右朝政的桓氏家族、謝氏家族,以及『王與馬共天下』的琅邪王氏、太原王氏不全來了嗎?傳聞當今大臣常在歌樓舞榭處理軍國大事,所以這畫舫亦有中堂的功能,甚至還可以開御前會議。可見,說它是飄浮在水上的王國也不為過!現在,諸位不妨看看窗外的帝京建康城,它在長江、秦淮河環抱之中,倒更像一隻船,一葉小舟,一隻倒翻過來的小舟。我說的是帝京背靠的那座山,叫什麼山?覆舟山!」 「酷!」士人們轟然叫道。 袁山松回到席上,連飲了三大觴,又回到王獻之跟前,問:「子敬兄,想出來了嗎?」 王獻之半睜朦朧醉眼,反問:「什麼?」 「比你的草書更酷之事……既然你想不出,我就說了!」 「甚好……」 「想當年令祖在長平失蹤,令尊年少,孤苦無依,只得寄人籬下。那時,郗司空選婿,不選權貴,單選身為孤兒的令尊。婚後的周濟更是源源不斷,讓令尊得以專心致志於書法。令尊王右軍書法能名揚天下,令外祖功不可沒。令外祖去世之後,你的兩個舅父對你王家眷顧尤深,不管王家遇上什麼困難,他們都出面解決。為使親上加親,二舅父又將愛女嫁與閣下為妻。據說,你夫人郗氏三從不缺,四德俱全。可歎的是近來郗氏家族衰落了,這對閣下的發展頗為不利。若是常人,束手受困而已,但閣下高瞻遠矚,既不泥古,也不隨俗,毅然決然停妻郗氏,再娶公主,確是絕招,一鳴驚人的大手筆。可以預料,閣下必定一步登天,前程似錦!各位賢達,子敬這一招酷耶不酷?」 「酷!」堂上哄然叫道。 王獻之此時已爛醉如泥,恍惚聽到的片言隻語又是好話,更聞眾人叫酷,也醉意十足地喊一聲:「酷!」 袁山松回到席上,又浮三大白,然後走到桓修面前。 桓修頗畏這個酒後肆無忌憚的人物,連忙搖手道:「我不酷!我家不酷……」 袁山松笑道:「君家酷是不酷,天下盡知,我又何必多言?」 何謂天下盡知?自然是指桓沖不救襄陽之事。這時眾士人都有幾分醉意,聽此都笑了起來。 袁山松又轉到謝淵的面前。謝淵是謝奕長子,謝玄的哥哥,謝安的大侄兒。他見來者不善,急道:「我謝家不酷……」 「嘻嘻!你謝家酷跡斑斑,又何必我來饒舌?不說也罷!」他一頓,輕拍謝淵之肩,親慝地呼其小名:「阿靺!」 「呃……」謝淵連忙應道,他知富貴與亡命無爭。 「你們謝家從兄弟都有小名吧?」 「正是……」 「謝穆度(韶)叫——」 「胡兒。」 「謝幼度(玄)——」 「叫阿羯。」 「閣下叫阿靺……可謝瑗度(琰)也叫靺婢,封、胡、羯、靺,你們誰是真靺,誰是假靺?」 「都是真靺!」 袁山松環顧周遭,突然朗聲言道:「各位賢達聽清楚了嗎?從謝家諸兄弟的小名就可以看出,人家的長輩是極具遠見卓識的。封戎、犬戎是殷商時出現的異族,至於胡、羯、靺就不用說了。謝氏長輩為何在前三十年就給自家子侄起個異族的名字?這是提前讓他們加入異族的戶籍,好做將來的順民。如今秦人已經在東西兩線作試探進攻,下一步必定是發動大規模的戰爭,必欲滅我中華而甘心。我朝當軸大臣早在三十年前便為自家門戶作了善後安排,他這一番苦心孤詣酷是不酷?」 「酷!」眾人吼叫道。 韓伯站了起來,蒼蒼涼涼地說:「老夫受教了,原來酷就是極端、過分、非常、絕倫、不類……」他緩緩走向門口,太息道:「這真是世紀末情懷……」 「且慢!」 一直在角落悶飲的「桓野王」桓伊突然站起揖問:「何謂世紀末情懷?」 韓伯定住,略不回頭,道:「世紀末情懷,即亂世情懷。凡世欲亂,心必先亂;今人心已然大亂,天下事已矣!」 他丟下這話,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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