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姑娘將朱辟引上三樓,在一個雅致的廂房裡坐定,即刻便有一個少女奉上香茗。 旋即,孫恩引一群貴人上樓,將他們安置在左隔壁廂房。夥計穿梭來往,酒菜畢陳。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難民紛紛,桓某難辭其咎!」 朱辟聽出是桓沖的聲音。 他正是桓沖,這時他關了臨江的窗戶,回到席上,又說:「朱次倫乃中朝智勇雙全的將領,憑他能力堅守襄陽,雖然十倍秦兵圍攻,也可頂住一年半!我正調兵遣將,想與朱次倫會師襄陽,共殲秦人疲憊之師,不料李伯護竟開門揖盜,亂我大局!」 他這話算是頗為高明,舌鋒輕輕一轉,將失敗的罪責全然壓在李伯護頭上。此時李伯護已成為一條下水道,所有的污水都歸入其間。 果然,侍中張玄也悟出其中的奧妙,立即附和道:「李伯護之反骨,上京求援時已漸露端倪。小小一個督護,在謝相公面前竟然肆無忌憚。須知蔑視公卿,便是蔑視朝廷,而蔑視朝廷的人,遲早是要叛國的!只他這一背叛,非止使謝相公與桓車騎的苦心經營成為泡影,亦使我朝痛失大片錦繡河山,更使萬千百姓流離失所!」 孫恩走進了隔壁廂,對朱辟道:「聽到兩人的高論了吧?真是末流的軍政才能,滋生了一流的辯才!」 朱辟吃驚地望著孫恩:這三十多歲的菜館合夥人,怎麼會說出這種話語? 左廂房的話題還在繼續。桓嗣桓豹奴說:「先前,晚輩總是納悶:朝廷以及父親何以遲遲不發兵營救襄陽?今聽父親與張侍中一席話,方知朝廷與上明有甚深之運籌。那便是讓朱次倫拖住苻丕,拖得秦軍疲憊不堪,然後才發兵襄陽,與朱次倫夾攻秦軍。在敵眾我寡的情形下,這種遲疑不進、示敵以怯的打法,實際上是唯一的取勝之道!」 這時毛虎生也緊接著說:「如此看來,那劉波將軍之遲疑不進,並非真的怯戰,而是按車騎將軍的戰略部署行事……」 他這一說法貌似為劉波開脫,其實也是為自己開脫。 場上的氣氛於無形之中發生了變化,大家都從失敗情緒中解脫出來,恍惚都有所得,都成了勝利者。 於是,杯觥交錯,酒興甚高,各自沉浸於虛幻的勝利之中。 只有一個人面前的酒杯未動,滴酒未進。桓嗣舉杯磕一下那人的酒杯,興奮地說:「桓鎮惡,咱兄弟倆乾一杯!」 桓鎮惡便是桓石虔,是桓家最能打仗的人,因為父親桓豁去世,守孝在家,不預襄陽戰事。由於戰局緊迫,近日朝廷下令奪情起服,命他為南平太守,協助桓沖守衛長江要塞上明城。 桓石虔搖搖頭,仍然滴酒不沾。 桓嗣又道:「鎮惡哥何以不豁達一些?人家兗州刺史謝玄……他父親下葬之日,依然清談飲酒,你既已奪情起服,還戒什麼酒?」 桓石虔看了看他,道:「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麼?」 「想什麼?」 「我在想——朱辟,朱公子!」 他這話如同一記重槌,重重地擊在桓沖的心頭。 桓沖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朱辟是他的救命恩人。當年北伐失敗,他斷後陷入慕容垂的重圍,幸有朱辟、桓石虔前來相救,才有命在,才能當上車騎將軍,而朱辟卻為此斷一臂。今襄陽有難、朱家有難,他作壁上觀,旁觀整整一年,見死不救。忘恩負義,不過如此!現在他雖有幾分醉意,但是非心中還是明白。當年朱辟救他一命,天下共知,如今襄陽城破、朱家敗亡,他桓沖見死不救,也勢必朝野盡知!當年人稱他為「買德郎」,往後呢?只恐要呼他為「賣德郎」了…… 這時,桓石虔心中浮現的依然是當年自己夥同朱辟出入刀叢、浴血苦戰、援救叔父桓沖的情景,這情景又與現今叔父之見死不救情形交錯疊現,這讓桓石虔好生難受。於是,他又蹦出一句話:「襄陽城破,我心亦破!」 他的聲音不大,卻把所有的人都炸啞了。他又嗚咽道:「我甚悔!甚悔當時何不單槍匹馬馳往襄陽……即使與襄陽共存亡也好!」 桓沖自忖:我真的見死不救,不肯出兵馳援襄陽城嗎?不!我一日發三道命令,發兵往救襄陽。這一年來,這種命令,少說也發了一千道以上,而且都是以知恩圖報為由的,十分真誠,發自內心。只不過,每回都被另外的想法所否決,以致只停留在心裡發兵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