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現代小說
往深處看,生活似乎遠非「如此」。仔細觀察一下一個普通日子裡一個普通人的心靈吧。心靈接受千千萬萬個印象──瑣碎的、奇異的、倏然而逝的或者是用鋒利的鋼刀銘刻在心頭的印象。這些印象來自四面八方,宛然一陣陣不斷墜落的無數微塵;當它們降落,當它們構成星期一或者星期二生活的時候,著重點和從前不同了,要緊的關鍵不在於此而在於彼,這一來,如果作家是個自由人而不是奴隸,如果他能寫他想寫的而不是寫他必須寫的,如果他的作品能依據他的切身感受而不是依循傳統,結果就會沒有情節,沒有喜劇,沒有悲劇,沒有已成俗套的愛情穿插或是最終結局,也許沒有一顆鈕扣釘得夠上邦德街裁縫的標準。生活並不是一副副左右對稱的馬車車燈,生活是一圈光暈,一個始終包圍著我們意識的半透明層。傳達這變化萬端的,不可名狀,難以界說,不管它會顯得多麼脫離常軌、錯綜複雜,而且如實傳達,盡可能不羼入它本身之外的雜質,難道不正是小說家的任務嗎?我們不僅呼籲要有勇氣和誠意;我們還認為,小說的恰當素材有所不同於習慣風尚所灌輸給我們的見解。 無論如何,我們是企圖用諸如此類的方式,來說明幾位青年作家的作品,與前輩作家的作品判然有別的特色,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詹姆斯.喬伊斯。他們試圖更接近生活,更真誠更準確地保存那些使他們關切和觸動的東西。為了做到這一點,他們必須拋棄一般小說家所遵循的大部分常規。讓我們在萬千微塵紛墜心田的時候,按照落下的順序把它們記錄下來,讓我們描出每一事每一景給意識印上的(不管表面看來多麼互無關係、全不連貫的)痕跡吧。讓我們不要想當然地認為,通常所謂的大事要比所謂的小事包含更充實的生活吧。無論誰讀了《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The Portrait of Artist as a Young Man) 或是那部目前正在《小評論》(Little Review)上連載,可能更有趣的作品《尤利西斯》(Ulysses),都會冒險提出此類性質的理論來解釋喬伊斯的意圖。就我們來說,因為眼前只看見作品的一小部分,所以與其說我們的理論是確有把握的還不如說是冒險嘗試;然而,姑不論全書的意圖如何,有一點卻毫無疑問:這意圖是極為真誠的,而依此意圖寫出的成果,雖然我們可能覺得晦澀難讀或令人不快,卻有不容否認的重要性。和那些我們稱之為唯物主義作家恰成對照,喬伊斯是偏重精神的;他決意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都要揭示能夠把資訊飛速遞送腦際的那一團內心火焰怎樣不斷地明滅顫搖,為了給那火焰留下記載,他十分勇敢地撇開一切他認為是外來的因素,無論是好幾代以來,每逢作品要讀者想像他們摸不著看不見的事物,就用來給他們的想像加以指點的哪一種路標──無論是真像回事的外表也好,是連貫性也好,還是任何別的什麼也好。例如墓地那一場,連同它的光彩、它的粗俗、它的缺乏連貫,它像閃電般突然耀現的意義,都無可懷疑地給人以切身感受的體會,以致初次(至少在初次)讀了,很難不稱讚它是傑作。如果我們要的是生活的本來面目,我們在這裡確實找到它了。可我們要是想說說自己還盼望別的什麼,想說說這樣創新的一部作品為什麼還比不上(因為我們必須用高水準的範例來比較)《青春》(Youth)或者《嘉德橋市長》(The Mayor of Casterbridge),那我們就會真的發覺自己苦於摸索,講不清道理了。它所以比不上,是因為作家的頭腦比較貧乏吧∣∣我們可以簡單這麼一說就算了事。但是也可以再進一步追問:我們覺得彷彿待在一間明亮卻又狹窄的屋子裡,感到局促閉塞而不是開闊自如,因為我們不僅受到作家思想上,也還受到寫作方法帶來的某種限制的緣故。是寫作方法束縛了創造力嗎?是寫作方法使我們覺得既不開心也不胸懷寬廣,只集中於一個自我,而這自我儘管感受細膩入微,卻從來不領會也不體現它本身以外,超越它本身的事物嗎?是由於側重(也許是為了警世)摹寫猥鄙,結果作品成了枯燥而偏狹的東西嗎?或者寧可說,這無非是因為人們,尤其是同時代的人們,對於類此創新的任何努力,要覺察它的短處,遠比指出它的長處來得容易嗎?不管怎樣,置身事外來探討各種「方法」是個錯誤。如果我們是作家,任何凡是能夠表達我們想表達的意思的方法,都是對的;如果我們是讀者,那麼任何方法,凡是使我們更明白小說家意圖的,也都不壞。這個方法的優點,是讓我們更接近我們打算稱之為生活本來面目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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