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故事結束了:往藝術博物館聽演講的路上,病患被一輛卡車撞倒。我感到既驚訝又傷感。問題自我內心泉湧而至:她遭受的傷害會給她帶來什麼影響?當她漸趨年老,又變成如何?她有名字,魯德威格大夫在說故事時提到,有關於她的事浮現在我腦海裡時,這個名字也出現,我似乎見到她被卡車撞擊的景象,見到她被救護車送到最近的醫院。魯德威格大夫突然停止思索,他坐著,並看著我。我摸索著要說或問些什麼。他的問題劃破沈默: 「你的心裡看到她了嗎?」「有的。」我回答。「好。」他就這麼回應。 「我說了個故事給你聽。」醫師說。接著沒再說話了。我等待他詳細解釋,但沒等到。輪到我了。我是對一個說故事的人回應,而不是醫師、心理分析師或指導教授:「後來怎麼了?」在耳朵裡聽到自己說這幾個字的聲音,感到有些尷尬,我覺得好像該問些精明點的、屬於心理學的問題。但是魯德威格大夫說他很高興聽到我問這個問題。然後他告訴我「後來怎麼了」。 之後,房間裡充斥著另一種沈默,我在思索我聽到的,他在回憶他經驗的。終於,他講了一段簡潔的話,在日後的三十年裡,我時常在腦海裡聽到這段話:「這些人來見我們,也帶來他們的故事。他們希望能好好說出這些故事,我們才能瞭解關於他們生命的真相。他們希望我們知道如何正確地詮釋他們的故事。我們必須記得,我們聽的是他們的故事。」他就此打住,等待我說話。但我啞口無言。我從不曾把病患當說故事的人看待,也不曾讓這種念頭進駐腦海。他又開始說了,但更有力,更具教導性。他提醒我,精神分析師經常只是飛掠過病患,意圖要找出個病因,做出診斷,確定是什麼「事實」或「因素」在作祟,決定一個治療的流程。他並不是在批評這種例行的評估程序,也不是要提供截然不同的替代方法;他只是要提醒我,我整天都在聽故事,而當我來接受他的指導時,我得帶故事來—說二手故事給他聽。 魯德威格大夫所說的只是常識,卻帶給我一些衝擊。為什麼?我腦子裡大多數的精力都耗在把經驗抽象概念化,我讀過一個接著又一個的學校,才習得這種抽象的能力;這種努力,必然地導致自我滿足和自我實現,這些技術是為了使一個人能夠從學院的下屬階級裡往上升。但如今,事情不同了,我習得新的抽象技巧,不只是用它在課堂裡吸引同學注意,也不只是用來與教授談話時讓他印象深刻,更不是讓自己早晨刷牙時,想像自己新的一天多有展望;而是用它來幫助自己瞭解另一個人類的痛苦和磨難。雖然我與另一個督導的會面帶有舊式學院派的作風,一個新手急切地想展示在某些概念上與日俱增的能力,諮商室裡還另有其人,這個人的生命正在被轉換成文本(text)。這是魯德威格大夫那一天對督導的這個向度所提出的關心。 事實上,當我們兩正起身準備道別時,他把話題更推進一步。真的,這幾個月以來,我注意到,每當我們要結束談話時間的時候,他才對我說一些清晰銳利的意見,似乎是希望我在獨處時好好想一想,或許也希望提醒他自己偶而可能會忘記的事情。督導畢竟只是兩個人之間的會面,兩個人之間共享的機會。當我走向門,魯德威格大夫提議:「下一次,我們來談談她生活中的事情,暫且不要把她的問題公式化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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