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想辦雜誌(之二) 谷中速寫(上) 事情的緣由是這樣的。 初春時分,我去拜訪原是同事,如今已經自立門戶的橫山先生。訪談過程中,心裡卻不斷湧出各種出版企劃。在為橫山先生打氣的同時,我也大言不慚地述說自己的理想。我們二人因為小型雜誌而結緣,如今他打算辦一份出版情報刊物,提供全國各地的出版訊息。而我,則是想要在自己成長的地方,創辦一份社區雜誌。 「日本國內確實有很多社區雜誌。譬如,某些已經被賦予文化表徵意義的百年老店,以及隨處可見的商家,他們所製作的宣傳手冊。很遺憾的卻是看不到以居民立場為終極目標的社區雜誌。」 每天早上,當我推著家中破舊的嬰兒車出外散步時,總會遇到同樣推著嬰兒車的太太們,以及熟稔的店家老闆。「現在多大了?哇,長得好快啊!」「今天看起來氣色不錯哦!」如此這般,此起彼落的招呼聲,總會讓我深刻感受到自己是在地居民的一份子。 道路微斜成坡,凹凸難行、人行道中卻大剌剌矗立著一根電線桿等等事情,這些都是我推著嬰兒車散步時方才瞭然於胸的。過去上班通勤時,腦中滿是工作、腳下快步疾走,哪看得到這些事情呢。 「帶著嬰兒,不得不放慢腳步,正因為如此,也才能察覺到某地還標示著老地名、某處還有著老式的木製電線桿、某家的房子重新改建了。用這樣悠閒的心態來發掘出生活的新意,再編出一份社區雜誌,應該會很有趣吧!」 「欸--,每天還要加班到深夜的你,怎麼說變就變喔!」 「嗯!我想辦一份蘊含文化史、地方史的社區雜誌,最好是能夠喚起人們對於這個街區的古老記憶的劃時代雜誌。」 「什麼?還有這樣的街區嗎?」 「嘿,就是谷中啦!你不曉得台東區的谷中嗎?」 「啊--,那個墓地?」 「討厭,怎麼盡是這種灰暗的印象。谷中位在上野山邊,打從江戶時代以來,就是赫赫有名的「寺町」(譯註:以寺廟為主的街區)。到了近代,又設立了美術大學與音樂大學,加上東京帝大又近在眼前,真不知孕育了多少文人雅士。像川端康成、尾崎一雄、幸田露伴、平櫛田中和朝倉文夫這些人都曾在那裡待過。我住的千馱木則屬於文京區,與谷中僅僅相隔一條馬路,也曾培育出森鷗外與夏目漱石這兩位大文豪,另外還有高村光太郎啦、宮木百合子啦……」 「咦--,森太太,妳是在那裡出生的呀?」 「沒錯!小時候我並不知道它的文化背景。家裡附近還存留著很多歷經關東大地震及二次大戰的老建築,以我的娘家為例,就是地震以前所建的老房子,只有十坪大小,不僅沒有浴室,天花板更是老鼠的運動場……。不過,最近卻吸引了很多人。正因為古老陳舊,所以彌足珍貴。到這裡來尋幽訪古的人可說與日俱增,卻不見有任何導覽路標及簡介……。」 「等一下,像這些也都可以寫入妳的雜誌裡面呀!」 確實,我一直很想以某種形式來記錄谷中的一切。小說或攝影集的方式都好。 自己帶著孩子在谷中散步時,就被問過好幾次路。「請問,『圓朝墓碑』所在的『全生庵』在哪裡?」「『笠森仙』待過的地方在哪裡?」「順著這條路就可到『朝倉雕塑館』嗎?」「哪裡有賣這附近的導覽地圖呢?」 尤其在法會及中元祭前夕,總會被問到某些寺院的所在位置,但縱使是本地人只怕也難以確切回答。這實在是因為單單谷中一地就有六十九座寺院,「龍谷寺」之外還有「天龍院」與「龍泉寺」,「安立寺」也有與之相彷彿的「安立院」,林林總總,委實難辨。 那時候,「谷中風潮」尚未興起,但已有先見之士慧眼識破這一地區的歷史風情。《銀花》算是最早自谷中取材的雜誌,而若干流行雜誌也曾以谷中為背景題材。當時追逐流行的我,每逢看到有谷中照片出現時,總會欣喜若狂。 老實說,我對谷中另有一種特殊情感。 國三時,家中房屋改建,我們一家五口曾在谷中巷道內的小公寓住了半年。身為長女的我,當時正值反抗期。住在那麼狹隘的公寓裡,我經常為了書桌的分配問題、被褥的鋪放位置等等小事和妹妹大起爭執,而最後總是在父親的怒叱中奪門而出。根本不想返家的我,只得帶著一片黯淡的心情,流連徘徊於谷中的每一條巷弄之中。當時的谷中情景,至今仍記憶猶深--是谷中陪伴我走過那段慘淡青春、慰藉我年輕易感的心靈的。而那時,谷中還有許多木造瓦房。 之後,我又有了一次與谷中的深刻交會。那是大學一年級時,在「朝倉文夫雕塑館」的工讀時光。每個禮拜天早上七點半,我總會爬上谷中的石階,走向雕塑館。若與家教一次一萬五千圓的薪資相比,當時我每小時兩百圓的待遇,實在微不足道,這完全是基於興趣才會去的。 首先,我可以在幽靜的朝倉館中,眼觀雕塑,耳聽竹林聲響,宛如漱石、荷風(譯註:指夏目漱石和永井荷風,日本近代著名文學家)等文人般徜徉在書海之中。其次,一起工讀的伙伴,多半是準備報考藝術大學的學生,其中不乏特立獨行之士,整館宛如梁山泊一樣,各路英雄好漢齊聚一堂,洋溢著一股活潑氣息。 這批人跟我那些以大企業、銀行為就業目標的大學同學們大相逕庭,過著毫無目標卻自由自在的生活。 「明天去釣魚吧!」話才說著,真的跑到某個島上,足足一個月不見人影;在小巷賃屋居住的男生喜歡把女生帶回家過夜,隔天總會揉著惺忪睡眼說道:「昨天又被房東罵了!」;我們也曾集體翹班去打小鋼珠,更曾經摸黑在谷中某對新婚夫婦的窗口偷窺。總之,那是一群既瘋狂又可愛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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