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上頭還有大九歲的姊姊阿敏和大兩歲的哥哥新發。外祖母疼愛新發,讓他去學校念書。阿敏可以免掉一大半田裡的工作,但仍須清早起床,撿一擔麻黃枝回來才能上學,上學的目的是保護新發不被同學欺負。 母親十歲時,阿敏嫁人,農事好像一下子增加許多,母親必須頂替阿敏的田務,所以不能上學。然而母親翻著阿敏留下來的書本,既好奇又嚮往。人生最快樂的事莫過於上學了,左鄰右舍同齡的孩子個個已入學,只有母親,把家務做完,又開始忙著田務。母親非常羨慕新發。男孩子不准做家事,偶爾到田裡客串,鋤了幾下就躲到樹蔭納涼,不必受任何責備。 早晨三點,母親起床磨地瓜籤,擦板一端放入大盆內,另一端頂住肚皮,將洗過的地瓜循著密密的鋼孔上下來回磨著,右手磨痠了換左手,左手磨痠了換右手,兩手磨痠了,不能停,停就是偷懶,於是用兩手同時磨。絕不可打盹,否則手指頭會皮破血流,特別是地瓜磨剩一小塊,即使全神貫注,有時仍不免擦傷,擦傷還得挨罵。母親喜歡趁磨地瓜籤時,邊看阿敏留下的課本和她教母親初識的幾個「豆芽菜」(日本字),看到不認識的字,便開始陷入幻想:「隔壁阿桃天天上學,大概整本都熟了,能夠教我多好……。」 早晨四點,母親開始煮早餐。所謂早餐,還是地瓜籤、地瓜湯,怎麼撈也撈不到一粒米。早餐、中餐、晚餐,內容都一樣。母親把早餐挑到佳里農場給外祖父(農忙時節,外祖父往往住農場的工寮裡),待太陽出來,開始將一大袋一大袋的薯籤倒出,攤平在工寮旁的空地上。母親盯著大片將被日頭曬成灰黑色的薯乾,不停地翻動它、鋪勻它。大頂斗笠、大塊頭巾下,包著這位十歲小女孩的小小頭殼。整個世界也許還在沉睡,也或許都醒了,沒有人注意這對父女的一舉一動,他們看來是被世界遺忘了。事實上,這位父親,也把女兒遺忘了。 母親拉著衣袖擦拭額頭汗水,頭巾溼透了,一陣微風和著溼氣,覺得有一點沁涼。約上午十點,母親半走半跑,回家準備中餐。烈日熱透斗笠、熱透頭殼,能快點回家,在廚房灶台上倒一杯冷開水灌下,是最痛快的。人生並沒有什麼大奢求。 由佳里農場到番子寮約一公里半,母親腿力輕敏,很快就走回到家。 灶火一時很難旺起,母親以長管吹氣,加上扇子助風。也許麻黃枝未乾,也許母親堆疊技巧不夠熟練,濃煙燻得她幾乎窒息,咳得淚流,混合著臉頰上的涔涔汗水。此刻她祈求火旺的心情與農夫期盼甘霖是一樣的罷。外祖父一定餓了、渴了,母親的神聖任務是把中餐再由番子寮挑到佳里農場;滾燙的薯湯,使母親養成戰戰兢兢、做事格外細膩的習慣。 午餐沒有延誤,外祖父一口一口扒,一碗一碗喝,吃飯為的只是解飢,毫無樂趣可言。外祖父沒有說什麼,他是位沉默寡言的勤奮農夫——農夫的特色就是默默耕耘——甚至沉默到不與母親說話。母親很怕他,怕他嚴肅的表情。 外祖父不是個喜歡休息的人,頂著午後太陽繼續工作,母親隨即彎著腰拔起地瓜藤;地瓜藤不拔則無法犁地,不能採收地瓜。田裡爬滿的地瓜藤,好比一件容易的事竟中途節外生枝,製造各種麻煩;而母親由七歲開始,人生過程處處布滿地瓜藤,拔都拔不完。 母親必須拔到天黑。她常夢想,天一亮,如果能和阿桃那群鄰居小孩一道上學該多好。 明天近在眼前,上學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北風陣陣吹起,時序運行,是造物者設計的,母親每日每時的辛勞項目,也是造物者提供的。外祖父從未懷疑過:人們只為固定的三頓地瓜籤,是否必須付出那麼多的生命代價?人類一定要這麼忙嗎? 母親喝著北風,不知吃進多少沙塵,收割過的甘蔗園裡捲起陣陣蔗土味,母親的肺部已經很不清潔了,可是沒有人知道。 母親把蔗葉纏繞成團,一團一團地積遍大地,它們有何用途?準備當做整年的燃料。通常家家戶戶都把它堆疊在屋後空地上,往往高過屋頂,像是一座小山。煮三餐時,把它丟入灶內,火很快就旺盛了。 外祖父站在牛車上,母親以叉子輕輕戳進蔗葉,一團接一團向上舉,讓外祖父接手,安置在牛車上的每個角落。牛車四邊架起直木,圍著繩子,外祖父動作敏捷,把每一個空隙都塞得滿滿的。 一個不過十歲的小女孩,力氣能有多大?母親的手漸漸痠麻,越舉越乏力,越舉越低,而外祖父越堆越高,一心只想快點完成,母親根本配合不上外祖父的節奏。 突然,外祖父把勉強接著的一團蔗葉往下摔,差點打中母親的臉。 「重來,要死斷命的(要死不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