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考的哥白尼收藏裡,最珍貴、最重要的是哥白尼《運行論》的原稿。瑞提克斯當年百般遊說,終於說動老師出版手稿,不過交給印刷商的是副本,哥白尼自己則留著原始手稿,時時汰舊更新。他肯定不斷修改手稿,因為《運行論》初版就已經附有勘誤表,而原始手稿在這些錯處也都有注記。對此的合理解釋是,哥白尼自己讀過這本書的校訂稿,一發現錯誤便馬上拿出原始手稿修改。 哥白尼過世之後,原始手稿遺交給瑞提克斯,瑞提克斯死後(一五七四年)再傳給他學生奧圖(Valentin Otto, 1529-1594)。一百年後,原稿落在但澤(Danzig,亦即格但斯克)的知名波蘭觀星家赫維留(Johannes Hevelius, 1611-1687)手上,之後卻銷聲匿跡了好一段時間,直到一八四○年,哥白尼學者才在布拉格一座私人圖書館裡重新發現它的身影。二次大戰結束後,捷克將原稿外借給波蘭,波蘭人卻直接占為己有,收藏在哥白尼母校的亞格隆尼圖書館(Jagiellonian Library)裡。不過,要捷克向他的共產兄弟大聲抗議,似乎有點說不過去,所以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珍貴的原稿也就留在波蘭了。 為了提升《天文學全史》全體編纂委員的文化素養,委員會安排我們參觀亞格隆尼圖書館的手稿室。所有人仔細比較原稿和波蘭科學院哥白尼委員會最新出版的復刻本,復刻本又分標準版和典藏版,標準版供圖書館收藏,典藏版則仿製了原始裝幀和頁緣毛邊,所有頁面都是手工裁切,以便吻合原稿的尺寸。典藏版看起來就跟原本一樣,後來我有不少同事在博物館看到,還差點以為那是真品呢。 檢視哥白尼《運行論》原稿的人,除了我們這群史學家,還有手裡拿著相機的設計名家伊姆斯。我頭一回遇到他是在哈佛教職員俱樂部,當時只曉得他就是有名的伊姆斯椅的設計者。伊姆斯椅是用壓模三夾板做成的高背靠椅,黑色皮製椅墊,外加有軟墊的擱腳凳。一頓午餐下來,我很快就發現,一九六四年紐約世界博覽會IBM攤位的電視牆也是他的傑作。之後不久,IBM請我規畫電腦發展史的展覽,我便開始經常造訪伊姆斯設在加州威尼斯市的設計工作室,向他請益。一、兩年後,電腦發展史展示牆在紐約市IBM總部順利完成,我建議伊姆斯可為即將到來的哥白尼冥誕設計一點東西。他不但一口答應,還說服贊助商IBM,在紐約麥迪遜大道的展示間舉辦哥白尼展。他就是為了展覽而到克拉考來。 編纂委員會議結束後,我跟伊斯姆到這座古大學城散步拍照。無論是舊市集廣場,或者擁有雄偉聖壇背壁雕飾的聖母瑪利亞教堂,他都能用敏銳的眼光捕捉原木與石材的質感。聖母教堂的聖壇背壁雕飾是十六世紀日耳曼雕刻名家史托斯(Veit Stoss, 1438/47-1533)的傑作,哥白尼到克拉考念大學時,雕飾才剛裝置完成。一路上,伊姆斯不斷表示想回圖書館拍攝哥白尼手稿的細部,我不確定能否得到館方許可,何況當時正值圖書館的休假期間,不過我還是願意一試。 「他想拍幾張照片?」手稿室館員拉長了臉問我。我知道以伊姆斯的專業習慣,一逮到機會不拍個三、四捲底片絕不停手,我便取巧地用一副內行人的口吻說:「大概十個跨頁吧。」如此一來,伊姆斯雖然只能拍有限幾頁手稿,但想按幾次快門都可以。 館員同意之後,我選了七個跨頁讓伊姆斯拍攝,第一頁就是有名的日心說示意圖。伊姆斯走過來架好主副閃光燈,中間完全沒有連線。這樣的神奇技術就像變魔術一樣,幾名館員全看傻了眼,絲毫沒注意伊姆斯拍了將近兩百張照片。後來,館員甚至建議拍攝邊緣有哥白尼拇指沾到墨水、摁在紙上的那一頁。 隔天早上,天剛破曉,我和伊姆斯就拿著相機,把握在克拉考停留的最後幾小時,到市區拍照。接著我們收拾行李,搭機前往瑞典烏普沙拉,參觀哥白尼的藏書。我一年半前到過瑞典,已經略窺一二,不過抵達斯德哥爾摩北郊的艾蘭達機場時,我永遠忘不了伊姆斯臉上露出的驚訝表情。他看著候機室,難以置信但顯然非常開心地跟我說:「你看,全都是我們設計的椅子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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