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的個人崇拜,劉是始作俑者
根據黨史上一般的說法,毛之竄升至全黨一人。實始自一九三五年的遵義會議,讓他當上了軍委主席,取得了軍權,從此抓住槍桿,至死方休。其實他真正地變成全黨一人,卻是在一九四五年四月中共七全大會期間,由劉少奇搞「個人崇拜」,一手推上去的。蓋中共經過八年抗戰的迅速發展,至此已擁有半壁河山。那時以劉少奇副主席為首的毛派若干高幹,為著與黨內國際派爭黨權,和黨外國民黨爭政權,乃突出毛氏,為獨攬大權、超出全黨之上的最高黨魁,來領導對外鬥爭,和對內清黨,劉少奇的第一著棋,便是樹立「毛澤東主義」為全黨最高指導思想,其地位僅次於馬列主義。但毛氏那時正在謙恭下士之時,不願亦不敢與馬列平坐,乃自請改「毛澤東主義」為「毛澤東思想」。這一個由七全大會一致通過並載入新黨章的「毛澤東思想」的權威之樹立,毛澤東就不再是中國共產黨的一個普通黨員了。他在一夕之間就變成蘇聯布黨的列寧、中國國民黨的孫中山了。 且抄兩條七全大會後的中共新黨章,以見毛在黨中的超越地位: 〈總綱〉 中國共產黨,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與中國革命實踐之統一的思想AB毛澤東思想,做為自己一切工作的指針EF。 〈第一章,黨員〉 第二條:凡黨員均有下列義務: 一,努力地提高自己的覺悟程度和領會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基礎EF〈摘自黨章原文,載劉少奇等著《中國共產黨與共產黨員》,一九四八年香港紅棉出版社再版,新民主出版社經銷,頁一─三〉。 毛澤東經過七大在新黨章中樹立了特殊地位以後,很自然的便發生兩項後果。第一便是中國共產黨自此以後,就變成毛派的極權政黨,和毛氏個人的政治機器了,其他黨內反毛非毛的派系和個別黨員,不是被關被殺,被清除出黨,就是在黨內靠邊站〈像朱德元帥那樣〉。這項發展正和與它鬥爭最尖銳的敵黨AB國民黨的發展,殊途同歸。自此以後,發生在戰後中國的兩黨鬥爭,就逐漸變成蔣、毛之間的〈和劉邦、項羽一樣的〉兩人之爭了。第二個後果便是,這種極權式的革命政黨中的獨裁領袖,他底獨裁權力是只能上升,而不能下降的;同時他底政治特權,也未有不被濫用的。這就是麥克斯.韋伯所說的,絕對權力,絕對腐化的必然後果也。 劉少奇在中共七大之時,把毛某「踢到瓊樓最上層」,雖不無黨同伐異之私,但他的動機也是為他底黨,和社會主義革命的前途著想。劉在七大上歌頌毛的領導為「完全正確」。我們以筆則筆、削則削的史家標準旁評之,筆者就曾說過,劉的頌毛之言不算太過分。可是到十一年之後〈一九五六年八大期間〉「解鈴還是繫鈴人」,同一個劉少奇,又想恭請毛主席下樓休息,可就請不下來了。相反的,他卻激怒了這位大獨裁者。為著保權衛冕,毛所施展出的不擇手段的反擊,和其後所發生的骨牌效應,不但把劉某自己弄得家破人亡,它幾乎也把一個輝煌的人民政權,和十億善良的人民,都一起陪斬,而弄到萬劫不復之絕境。有的大陸史家,就誤認為劉有野心,志在提前接班,偷雞不著蝕把米,而自詒伊戚。海外史家有的則譏笑他,木匠頂枷,自作自受。其實他也是出諸善意。劉曾說:「現在不再搞毛澤東個人崇拜了,改搞鄧小平個人崇拜。」雖是戲言,亦是讖語。筆者不學,在鄧氏三起之前,即曾撰長文評之。此是後話,下節再另做交代。 可以做皇帝,不能做主席
劉少奇搞起的毛澤東這個獨裁班子,雖有其必然的不良後果,可是在它對付蔣介石那個同樣的獨裁班子,卻有其摧枯拉朽的效率。在抗戰後,蔣、毛二公逐鹿中原,那一盤楚河漢界的象棋上,不出三年,它就吃掉蔣公的「老將」,而統一了大陸。其效率之高。也確是驚人的。共產黨人,像鄧小平就常說,「沒有毛主席就沒有新中國」,信不誣也。吾人寫歷史,固不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 在中共取得政權以後,長話短說,它開國初期的氣勢,也確是不凡的。且看那天安門頭,群雄揖讓,四海之內,萬眾歡騰。中國人民是站起來了,帝國主義和封建殘餘是一去不復返了。何等氣勢?誰又知道,時未兼旬,九州之內,又人相食、打砸搶、哭聲震野呢? 毛氏這記虎頭蛇尾的政權,大陸上的中共黨史家,曾說他:「開國有功,建國有過,文革有罪。」我們隔洋觀火的海外史家,包括小可和李敖「總統」在內,也曾笑過他,「只會打天下,而不會治天下。」但是我們海內外兩造,都未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毛澤東何以不能治天下?這點倒要稍加解釋。 「自古帝王多無賴」,老實說,毛公雄才大略,他真要做起皇帝來,必是一位頂瓜瓜的「開國之君」,不下於劉邦、劉秀、趙匡胤、朱元璋也。不特毛如此,縱是袁世凱、蔣中正,乃至我的朋友李宗仁〈我就曾當面恭維過他〉,都可做一陣好皇帝,而做不好總統、主席,何也?因為做皇帝,我們已有三千年老樣板、老經驗、老社會、老底子,你有本領打了天下,南面稱孤,依照老樣板、老經驗來,雖阿斗、溥儀,也可照本宣科也。 在袁、蔣、毛、李那個去古未遠的時代,「打天下」也遠比「治天下」容易。因為打天下只是無賴打無賴,封建殘餘打封建殘餘,都有老套路可循。治天下就難了,老樣板沒有了,「依樣畫葫蘆」,也沒個葫蘆做樣子了。你要做總統、做主席,你得向洋人取經;美國式、英國式、法國式、俄國式、蘇聯式、日本式,你學得再像模像樣,你沒他那個洋社會、洋底子,也是要畫虎不成,畫出狗來的。人家有人家的傳統,我們有我們的包袱,政治制度,哪可以亂搬? 須知,制度者,機運與智慧之產兒也。而智慧與機運之交配,亦非數百年不為功也。剖腹取子,也得懷胎十月,是急不來的。此筆者之所以擅做三峽之論也。袁世凱的悲劇,是背著個總統的包袱,去做皇帝。蔣、毛二公的悲劇,則是背著個皇帝的包袱去做總統。他們三人,都死不瞑目,也就像我的老學長王作榮院長一樣,自嘆「壯志未酬」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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