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不但個別差異很大,而且各式各樣,想與別人共有痛苦,必須具有大愛般的情感。這種工作,我無法勝任。我想,要與別人共享痛苦,必須有宗教式的心理準備。但是,舒服的事情我最喜歡,而且比共享痛苦更簡單。 那以後,對於日常生活中的護理,我只考慮「怎樣才能令對方舒服」,放棄了一切「想理解對方的痛苦」或「想理解對方的悲痛」等想法。放棄這一切之後,我才總算解放了。總算自莫名其妙的罪惡感中逃脫出來。 過去我一直感到很難受。什麼地方難受?我也說不出來,只是覺得非常討厭去她家做護理工作。明明辦不到,卻又想與別人共同揹負苦惱。因此,我內心總是擺脫不了身為健全人的內疚。我四肢健全。四肢健全的我,也正是我。如果否定了自己,是無法跟對方建立關係的。 後來,我積極推著她的輪椅到公共場所,或參加殘障者活動。身處於一百位殘障者之中,感覺好像身在國外,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生疏感。是一種與異邦人接觸的感覺。殘障者之中,有合得來的,也有給人印象不好的,真的是各式各樣。有一次,一位殘障者對我說: 「妳是健全人,連這個也不會?」 結果,她笑著回說: 「她啊,挺遲鈍的。」 我苦笑著,用力踢了一腳輪椅。能夠這樣向她生氣,比無法生氣要來得輕鬆多了。 壓抑著感情去護理別人的生活,相當於地獄。雖然我見過許多殘障者,但是事到如今,我依然無法理解他們的痛苦。每當我說「無法理解」這句話時,我還是會猶豫。這樣一口咬定說「無法理解」,適當嗎?可是,我真的無法理解。當我說出「無法理解」這句話時,內心會閃過一陣宛如微弱電流的痛楚。我只能感覺出這一丁點的痛楚。就算她再如何地在痛苦中掙扎,我的肉體也不會痛。 可是,我知道擦拭身體哪一部分,會令她感覺舒服。我知道當她弄髒手時,應該擦拭哪裡才會令她感覺擦乾淨了。任何我感覺很舒服的事,她似乎也感覺很舒服。這是上天授與我們的美好的共通點。 為了理解「差異」,有時候我們會折磨自己。但是,那種理解方法畢竟有其限度。 理解「舒服」則不需伴隨痛苦,我們只要保持原本的自己便可以了。理解何謂「舒服」,意義相當於妳同我之間可以「共同擁有欣喜」。接下來,才是「差異」的存在。如果一開始便想理解共同之後才存在的「差異」,那麼,我們一定會撞上「無法理解」這道迷障。 每一年,悶熱夏天即將來臨時,我總是會想起過世的他。 我曾經為了他四處奔走,為了他管了很多閒事。都是為了他。然而,事實上,或許我只要為他做些我認為舒服的事便可以了。我自己認為舒服的事。例如,為他撫摸背部,為他按摩肩膀,默默聽他講話,說些褒獎他的話,坦白向他說我喜歡他,記住他的生日。這些極為無聊、不值一提卻「舒服」的小事。我想,這才是真正的出 發點。 ***** 黎明 第一次遇見他時,他是個完完全全的盲人。 對一出生便喪失了視力的他來說,看不見東西是很正常的事。對他來說,看不見東西不是什麼大問題。 對他的第一印象是,這個盲人怎麼這麼開朗?我一直以為,盲人的心裡一定都帶著某些陰影。因為,眼睛看不見東西是一種「障礙」,是一種「不自由」。但是,原來我的想法並不正確。 那天,偶然和他同搭一艘船,一艘巡迴小島的渡輪。他坐在船內,拄著白色手杖托著腮,看上去很輕鬆的樣子。身上穿著淺藍色襯衫,白色棉織長褲。頭髮很短,卻沒有短到像是用電推剪的程度,髮型和他那黝黑精悍的面貌,很相稱。船接近目的地的小島時,廣播響起了。說由於強風的影響,船必須停靠在臨時棧橋。靠近棧橋一看,才發現那是一座浮橋,大約只有六十公分寬,也沒有扶手,正在強風中晃來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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