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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惑的解答
「凱西。」我說:「那隻松鼠死了。」
「那隻松鼠死了。」他依樣喃喃自語。
好個坦率的開頭。我等著看他會不會再問下去,還是到此為止。
「把拔,那隻松鼠死了。」他說,把「死」那個字拖得長長的。他對新學的字都是這樣。
「沒錯,小凱。」
「可是牠為什麼會死?」
歐文在背架中撐起身來,想看得清楚些。他伸出手,指著松鼠,「呵」了一聲。
「為什麼?把拔?」
「可能是被車撞了。」
「可能是被車撞了。」他又喃喃自語。
「或者,也可能是從樹上摔下來。」我說。凱西望著我們頭上映著陽光搖曳的樹枝。我用手比了松鼠滑落樹枝,摔到路上的樣子。凱西把眼光移回松鼠身上。
「我想看看牠。」他說。我知道這麼做的意義。我把他抱出推車,讓他蹲下來瞧仔細些。他的下巴抵著膝蓋,慢慢把頭從左邊轉到右邊。我可以聽見他鼻管中吸氣的咻咻聲。他接著伸直了脖子往路的前方看去,若有所思。最後他站起來。我以為事情大概到此為止,沒想到他丟了個大問題給我。
「把拔,死是什麼意思?」
剎那間我被一種肅穆淹沒。在還沒有孩子之前,我就想過可能會有這麼一刻。陽光炙熱地照在鄉間小路上,耳際只有微風拂過的聲音,腳旁躺著一隻死了的動物,而你的孩子仰望你,要你向他解釋生命中最偉大的奧秘。而你,必須為你自己,也為你的孩子回答這個問題。凱西無時無刻不在試煉我對無常人生抱持的信仰、原則、迷思。如果有人能把死亡這個奧秘拆解開來,讓一個三歲的孩子接受,那大概也就能揭開人生意義的極致吧。
凱西對我投以信任的眼神,前額的瀏海在微風中輕輕搖擺。我心下則飛速地轉著所有可能的解釋方法。不管我最後出口的是什麼,凱西都會深信不疑。在他用我的話形成自己的世界觀前,我說的話就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只是每一代都會盡力略為超越上一代。我決定一試,而我,也是頭一回聽見自己講話真的像個父親。
「凱西……」
「怎樣?」他急躁地回我。
「我們現在看的是松鼠的屍體,但是會讓松鼠跑跑跳跳,尾巴跳上跳下,左搖右搖的東西……再也沒有了。因為牠死了。」
「記得醫生聽你心跳的時候嗎?」凱西睜大了眼,專心得忘了點頭。「然後你又來聽我的心跳?……我的心和你說了什麼?……砰砰、砰砰、砰砰、砰砰……記得嗎?」他聽得非常認真,瞇起了眼睛。「好,那隻松鼠像你和我一樣,也有個心臟。但是牠的心臟不會說話了。當你的心臟把該說的都說完了,該做的事做完了,它就不再說話了……當你的心臟不再說話的時候,你就死了。有些心可以講好久好久才停止,有的一下子就講完了。它們講完了,就死了。你的身體還在,但是會讓你跑跑跳跳、起雞皮疙瘩、抱抱親親的東西,消失了。這隻松鼠的身體還在這裡,但是松鼠已經不住在裡面了,牠走了。」
「因為牠不住在裡面了。」凱西嘟囔著,又蹲下去,想看得清楚些。
「沒錯。」
「牠不住在裡面了。」他渾然忘我地又念了一次。
我可以看見他正在思考,眼裡滿是猜測。他專心審視那屍體的樣子完全是個孩子:反應迅速、全然投入、退燒得也快。我能在此刻陪著他,看他學習這件事,心中暗暗感激。三歲小孩不會等到你下班回家,才問你死松鼠是怎麼回事。三歲小孩總是活在當下。我同他一起蹲下,歐文正好探頭看松鼠。
「那松鼠因為死了,就不住在身體裡了。」
「說對了,小凱。」
我們又看了一會兒。暖陽讓鳥聲暫歇。背架中的歐文站了起來,手一指,「呵」了一聲。我有種轉危為安的感覺──由於這個難答的重要問題,我成功地給凱西上了一課。我們三人靜靜地望著松鼠,可以感到空氣中微微的震動。在這一刻,整個世界似乎清晰了起來。
接著凱西仰頭看我,掛著微笑,把我從洋洋得意的雲端推了下來。「我們可以踢牠吧?」他開心地問。
儘管從雲端跌落,從凱西滿不在乎的態度中,我還是有所體會。這是凱西很早教會我的事,也是後來其他領悟的基礎:無論你是誰,講了什麼,永遠不要見樹不見林,就算你講的話題很嚴肅,也不要對自己的話太認真。
「這……」我頓了一下,才道:「我想可以吧……嗯,我想你可以踢牠。」凱西立刻照辦,歐文開懷大笑。
松鼠翻落路面,消失在長長的草堆裡。
──(摘自《櫻桃谷教室》)
最新更新日期:91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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