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個明師
我小時候就希望,自己的小孩也能享有我童年的環境。我希望地上的蚯蚓還夠他們扮家家酒;春天的星辰依舊耀眼,河水依舊湍急;百貨公司還會賣特價的短柄斧頭;林中還有足夠的小樹苗供你練砍樹,然後裝腔作勢地喊:「樹要倒了……」
我冀望這樣的環境,能像好學校般開闊他們的心靈。這是一個歡迎他們、也包容他們的地方;一個可以讓他們卸除武裝、學習犯錯與修正的地方。這裡有太多吸引感官、啟發心智的事物──死亡與新生不斷交替;有的凋零、有的茁壯;有的生命遭殺害,有的殘缺被修補。變化之多令人目眩神迷。這個地方考驗你,卻不讓你有壓力;給你慰藉,卻不過分呵護。在這裡,冰櫃中有冰淇淋、牆上留著蠟筆痕、檯上偶爾有弦新鮮麵包、廚房裡有利刀、壁爐早早就生好。而且至少有一個房間舖著地毯,有塊摔角專用的空地。
這裡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大兒子出生的那一刻,我湊近他皺巴巴的臉,望見他眼中隱隱流露無窮盡的奧秘,仍有尚未經歷塵世洗滌的純淨。再細看,我感到自己站在某種巨大真理的邊緣──一如大自然蘊藏的奧秘,龐大而微妙。我隨著他走進嬰兒房,房中另有十二個新生兒,眼裡閃著同樣神奇的力量,不吵不鬧,小手在空中亂舞。雖然他們這時眼睛還看不見,但仍定定望著我,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在他們凝視的神奇力量下,我自以為老到的人生歷練頓時黯然無光。當他們虹膜還沒長成,眼裡只有一片黑,沒有其他色彩,只剩下最重要而真實的一切──那深邃的眼卻滿盈智慧,勝過所有哲理。實在難以想像我們放眼望去的人們,從醫生到護士,電梯裡的陌生人、趕著去派對的、去看電影的、做療程的、上教堂的……他們來到世間時,也有這樣一對無憂無慮的雙眸,而我們又在歲月流轉中失落了這份真。
第一個兒子誕生後,我開始相信一件事:做父親之前,我的人生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屬於「遺忘」,而他的誕生喚起我回想的能力。這股新的活力,無拘語言,不靠經驗,仍緊連著子宮內的黑暗,引領我真正體會何謂耐心、等候、渴望。在他簡單的反射動作中,展現了最深最廣的感受:從怒,到愛──這是放諸四海皆準的永恆智慧。我們都曾這樣長大,卻在成長的過程中用武裝掩蓋了這層智慧。等到成年,我們的人格不再是一路學習的累積,而是一路遺忘的結果。學習孩子的律動,宛若回憶之舞,帶我們回歸曾經在反射動作中擁有的完整。
人生大哉問何其多,如果問題真有答案呢?以前我常想,誰能給我這種答案?這人理應年長、睿智、雙眼深邃、聲音沙啞。我幻想他會在我已放棄尋索真理的關口,驟然出現,走向我,給我一切問題的解答,讓我豁然開朗的道理──有關愛與怒、仁慈、殘暴、原諒、感謝、生活、死亡、堅忍,還有放手……怎麼也沒想到,能解開這一切謎題的人,居然就在身邊,同在屋簷下。我會擦拭他們的鼻子,拜託他們不要放掉浴缸裡的水……怎麼也沒想到,在我俯身傾聽答案之際,答案早已不言自明,甚至沒有預警──答案只說一次,且往往隱藏在尋常生活的擾攘背後……怎麼也沒想到,我得蹲下才能上這堂課;怎麼也沒想到,一心想望的明師,竟是個孩子。
老實說,這些文字都不是我想出來的,我只是寫下孩子們教我的事。我只管寫字,教道理的是他們。孩子的世界裡只有最真的事。文字或可唬人,孩子們絕無欺瞞。
課程馬上開始。
──(摘自《櫻桃谷教室》)
最新更新日期:91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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