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彈性標準
<話說韋小寶>
韋小寶第一次見到陳圓圓時,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陳圓圓則是四十歲左右的道姑。書中這樣描述:陳圓圓身穿淡黃道袍,眉目如畫,清麗難言,韋小寶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等美貌女子,剎時間目瞪口呆,手足無措。天下男子一見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陳圓圓生平見多了,自是不以為意,只不過見韋小寶如此年少,竟也為自己的絕世容光所震懾,心裡自也開心。
陳圓圓為什麼要約見韋小寶呢?因為她與李自成所生的女兒阿珂,行刺吳三桂被逮捕,陳圓圓希望欽差大臣韋小寶幫忙將她救出。陳圓圓說:「韋大人年少高才,聽人說,從前甘羅十二歲做丞相,韋大人也不輸於他。」可是韋小寶頭腦還沒轉過來,眼睛還忙著飽餐秀色,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不敢當。啊喲,什麼西施、楊貴妃,一定都不及妳。」起初,韋小寶並不知道她是陳圓圓,只見她楚楚可憐,彷彿有什麼難解的心事,於是慷慨激昂地說:「妳有什麼為難事,儘管交在我手裡,倘若辦不到,我韋小寶割下這顆腦袋來給妳。」
後來,韋小寶漸漸明白,原來陳圓圓要他相救的,正是自己最心愛的阿珂。當下他毫不隱瞞,將如何與阿珂相識、對阿珂如何傾慕、而她對自己又是如何的不瞧在眼裡等等,坦然直陳。陳圓圓聽完,輕歎一聲道:「紅顏禍水……」。韋小寶忙搖頭說,雖然大家都認為平西王為了李自成搶走陳圓圓,衝冠一怒為紅顏,才大開山海關引清兵入關,但倘若吳三桂當真忠於明朝,便有十八個陳圓圓,他也不會投降大清。
陳圓圓聽到這位少年講出如此話語,為自己辯此千古不白之冤,便為韋小寶彈唱一曲「圓圓曲」,細說自己的身世。唱到某一段,陳圓圓說:「賤妾出於風塵,原不必相瞞!」韋小寶道:「甚麼叫做出於風塵,妳別跟我掉文。」陳圓圓才說自己本是蘇州的妓女。韋小寶大喜道:「妙極!」陳圓圓微有慍色,道:「那是賤妾命薄。」韋小寶興高采烈,說道:「我跟妳志同道合,我也是出於風塵。」陳圓圓茫然不解,心想他一定不懂出於風塵的意思。
韋小寶道:「妳出身於妓院,我也出身於妓院,不過一個是蘇州,一個是揚州,我媽媽是在揚州麗春院做妓女的。」他還說:「唉,我事情太忙,早該派人去接了我媽媽來,不能讓她做妓女了。不過我見她在麗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熱鬧,接到了北京,只怕反而不快活。」陳圓圓忙安慰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韋大人光明磊落,毫不諱言,正是英雄本色。」並答應為韋小寶保守秘密。
再說一段韋小寶和方怡的故事:
韋小寶被方怡騙往神龍島的途中,兩人相談甚歡、互相依偎,方怡歎道:「當日我去行剌韃子皇帝,只道定然命喪宮中,那知道老天爺保祐,竟會遇著了你。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點也不明白,你怎麼進宮,又怎樣學的武功?」韋小寶笑道:「我正想跟妳說,就只怕嚇妳一跳,又怕妳歡喜得暈了過去。」原來方怡不知道韋小寶並不是太監。她低聲說:「倘若我聽了歡喜,那是最好,就算是我不愛聽的,只要你說的是真話,那我也不在乎。」韋小寶道:「好姊姊,我就跟妳說真話,我出生在揚州,媽媽是妓院裡的。」方怡吃了一驚,聲音發顫,問道:「你媽媽在妓院裡做事?是給人洗衣、燒飯,還是……掃地、斟茶?」
韋小寶見她臉色大變,心中頓時一片冰涼,知道她對「妓院」十分鄙視,如果直說自己的母親是妓女,只怕這一生之中,她再也不會對自己有半分尊重和親熱了。他哈哈一笑,說道:「我媽媽在妓院裡時還只六、七歲,怎能給人洗衣燒飯?」方怡臉色稍和,說:「還只六、七歲?」韋小寶順口胡謅了一段,說自己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揚州做官,韃子攻破揚州時,外公英勇抗敵而死,媽媽便流落街頭。揚州妓院有個豪富嫖客,見她可憐,把她收去做小丫頭,因為好生敬重外公,便收了媽媽做義女,帶回家去,做了千金小姐。方怡聽了,半信半疑道:「原來如此,先前嚇了我一跳,還道你媽媽淪落在妓院之中,給人做女傭。服侍那些不知羞恥、人盡可夫的壞女人。」
韋小寶心中有氣,想:「難道你們沐王府的女人便都很了不起嗎?他媽的,我瞧一般的是不識羞恥、人盡可什麼的。」他原想將自己的身世坦然相告,這一來,可什麼都說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將揚州自己家裡如何闊綽、說了個天花亂墜,但說來說去,其實也脫不出麗春院的格局。方怡也沒留心聽,只道:「你說有一件事,怕我聽了歡喜得暈了過去,就是這些麼?」韋小寶已興味索然,自己不是太監的話也懶得說了。
<許醫師處方箋>
真誠、坦白比面子更重要
在韋小寶與陳圓圓的對話中,他最棒的一點,就是能「自我揭露」。對韋小寶而言,人與人之間的真誠相對,比面子更加重要。他並不以母親出身低為恥,但他懂得對能接受的人坦白。陳圓圓出身於風塵,韋小寶便願意對她敞開心胸,一來不用再躲躲藏藏地隱瞞,二來兩人的信任關係可以更進一步。
韋小寶知道自己從小在妓院長大的出身背景,無損於自身本然的存在價值,但是他明白社會對「妓女」的看法。他心中有所謂的「彈性標準」,不會因為人家的看不起而引起強烈的自卑。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裡長大,從來不覺自己的媽媽是個「不識羞恥的壞女人」,因此聽方怡這樣說,不由得心中有氣。這是相當重要的一點!因為在這種時候,一般人的價值觀可能因此改變,產生信念上的轉移──原來在大家的觀念裡,都認為我媽媽當妓女是件見不得人的事;原來我是妓女的兒子,多麼令人抬不起頭!但是雖然韋小寶知道了一般人的觀念,卻沒有被同化,也沒有產生否定自己的認知,他只是覺得,對方不能接受,並不代表我不夠好。這便是人格是否容易轉化為憂鬱症的重要關鍵。如果韋小寶認同了對方的道德及價值標準,可能就會惱羞成怒,或者在心中種下自卑的陰影,開始覺得「原來媽媽出身卑賤,是被瞧不起的,我是個不好的人。」如此一來,就極有可能罹患憂鬱症。
得到憂鬱症的青少年,他們通常會因別人的看法及評斷,而建立起個人的基本價值觀。他們不像韋小寶一般,擁有足夠的自我強度(ego
strength)。韋小寶認為,儘管你瞧不起我、輕視我媽媽,但這只代表了「你的價值觀」或「一般人的價值觀」,可是我不一定非得這樣想不可,因此,韋小寶的自我人格是非常完整的。
彈性標準:人格健全的關鍵
建立彈性標準,是人格健全的要素,甚至也是一個人會不會得到憂鬱症的關鍵。
在我的身心科門診中,曾碰過許多的青少年憂鬱症個案,當我探詢這些個案的生活史時,往往發現他們在眾人面前是個開心果,所有朋友都認為他們是開朗活潑的人,有他們在就有歡笑,但是,這些人卻都覺得自己是悲觀主義者,都是以負面思維思考事物。他們獨處時的樣貌與在人前的表現,相差十萬八千里,所以常在深夜時分,或是面臨功課壓力、情感問題、人際衝突時,出現極不穩定的情緒波動,甚至有失眠及早醒的症狀。這種時候,他們的情緒會跌落谷底,而且不想讓人知道、察覺。
我對這些青少年憂鬱症病人感到非常好奇,並試圖探索他們的家庭背景及成長歷程。這類青少年都有相似的成長史,也就是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不是雙親從小不在身邊,就是有一方離開或過世了,他們多在缺乏父愛或母愛的環境下成長。他們從小時候開始,心中就存在著這樣的問題:「為什麼別人都有健全的家庭,我偏偏沒有?為什麼每次作文題目是『我的父(母)親』時,我總是寫不出來?」
所以這類個案,從小心中就缺少一個永遠愛他、陪伴他的「客體」,給予他支持與滋潤。所以在他成長的過程中,性格自然容易傾向憂鬱,甚至他的其他親人,也沒有好好地與他們談起這個問題。親人們會覺得與他談及此事,會引得他傷心,既然他沒有問起,不如假裝這件事沒有發生。他們認為:「雖然你沒有爸爸(媽媽),但還有另外一位在呀,而且又有其他的親戚長輩疼你,『應該』是沒有問題了。」但是,孩子心中永遠有個缺憾──父(母)親在他最需要他們的時候缺席了,因此他們自小帶著自卑的心態,不明白為什麼同學都有健全的爸媽陪伴,獨獨我沒有?他們也刻意不去面對心中的這個問題。
這樣的孩子漸漸長大後,到了青少年期,他們開始認同同儕團體,變得比較外向活潑,甚至比別人更為開朗,但是他們內心那股未被支持、陪伴的缺憾卻始終沒有消失。這種小孩可能特別敏感,所以更想帶給他人快樂,來沖淡或掩飾自己內心的悲傷,這就是「反向行為」(reaction
formation)。他們內心悲觀,卻表現出愛說笑的模樣,可是心中那份「缺愛」的傷痛卻始終存在。
當他們進入成年期時,更需要強而有力的父母形象作為引導,但是這個時候,他們已經形成一個堅強的表相人格,不要別人因為他們沒有父母親而可憐他。此時他們開始爆發心理危機,尤其在面臨進入社會的過程時,這樣的心理危機,會讓他看到內心的缺憾。從小到大,他們始終不斷地告訴自己,雖然我沒有爸爸(媽媽),但我得到另一份完全的愛,而且親友們也因為覺得我可憐而特別關愛我,我還要怎樣?還能怎樣?所以,他們一直不斷理性地告訴自己,我「應該」沒有問題,也不應該有問題,但事實上,內心莫名的空虛感覺卻依然沒有消失。
勇敢的面對問題
在治療過程中,我開始引導這類病人去面對內心的缺憾,讓他們明白:「這的確是個問題。」雖然外在的生活環境,的確讓他們年少憂鬱、少年老成、特別獨立堅強,但是他們的內在與外在卻沒有統合,因為他們始終不肯承認、面對心中的黑洞,而那個黑洞一旦沒有被承認面對,就永遠不會被填滿。因此這樣的個案在長大之後,還會持續不斷的討愛、在他人面前扮演開心果,可是他內心的悲觀和遺憾卻永遠存在。
這樣的青少年也可能因此建立起「怕輸」及「不能輸」的性格。因為自卑,所以他們做任何事情,總是希望表現得比別人好,這種加倍努力、一定不能輸的性格,終有崩潰及陷入憂鬱的一天,因為這樣的人生,實在是太累、太辛苦了。
韋小寶明瞭媽媽是妓女這件事,會讓人瞧他不起,但是他從來沒有因為這樣,而看輕、貶抑自己,這與得到憂鬱症的青少年大不相同。部分憂鬱症青少年面對這種事,會有截然不同的兩種反應──一是過度誇大表達、交淺言深地對人說:「我媽媽是個妓女,我根本不知道爸爸是誰。」這種輕易就說出口的人,以及另一種過度隱瞞、故意裝作沒這回事、甚至連多年知交好友都不知情的人,都代表了他們內心其實存在著很深的芥蒂。
然而韋小寶卻不一樣,當陳圓圓告訴他自己出身風塵時,他也直言無諱地告訴陳圓圓:「我也是風塵出身,我媽媽是妓女,我從小在妓院中長大。」韋小寶能夠輕易地接納與他背景相同的人,並與他們分享人生故事,這代表他的自我價值、自我形象的建立,已統合了內在所謂的「見不得人的東西」。儘管他已經是欽差大臣了,但是他這個身分,並沒令他排除、否認、抗拒他媽媽是妓女的事實,他把這兩個面向整合得很好,所以擁有健全的人格。
然而先前提及的憂鬱症青少年,不論他們日後是否課業優秀、事業傑出、人際關係良好,這種後天表現,並不能把他們童年的陰影、內心的自卑整合起來。所以,我們要幫助這些青少年,讓他們將目前看來沒有問題、開朗、活潑的那一面──好比韋小寶擔任欽差大臣的光鮮面,與他童年那個缺愛、遺憾,甚至因為沒有父親而被人瞧不起的部分整合起來。這些青少年憂鬱症病人必須知道,讓人家曉得他沒有爸媽,並不是要得到別人的同情與憐憫,而是要藉由坦然面對,將之整合成完整人格的一部分,而不是在心中否定,否則,就會落入週而復始的憂鬱情結。
父母的愛,是孩童內在安全感及自我價值的泉源,倘若缺少了一方,或雙方都缺乏,就容易形成自卑感,或是獲得親人長輩因出於心疼、不捨而給予的過度補償。不論是缺乏愛,或是得到過度的補償,都會影響他們的人格。
生命的價值本就是完整的
對自小缺乏愛、缺少陪伴、欠缺健全的父母角色引導的孩童,這段生命中的空缺是沒有辦法彌補的,但是我們能夠引導他們,讓他們跳脫困頓式的思考模式,直至他們能夠明瞭生命的本質,並不因為缺乏父母而貶損,他們依然是個完整的個體。
我們必須幫助這樣的青少年,讓他們回歸心靈本質、與內在自我建立連結,感受到心靈中支持、撫慰的愛與力量,而不是永遠處於表相開朗活潑,但內在卻始終認定自己有缺憾的惡性循環狀態。一旦他們認為父母缺席,生命的價值就不再完整時,就會掉入悲觀與不自主討愛的模式,然而如果他們懂得,生命的本質原來就是完整的,那麼即使是個自小缺愛的孩子,也不會認為自己像座孤島,更可以發展出健全的人格。
韋小寶並沒有將自己的身分,建立在欽差大臣及天地會香主之上,更沒有建立在「為什麼我媽媽是妓女」上頭,儘管他非常討厭別人因為他的出身背景而瞧他不起,但是,他知道他是有價值的,縱然根本不曉得自己的父親是誰,但他的生命、人格卻是完整的。
所以,我要鼓勵這些童年時期家庭不健全的青少年,你們不需要為此感到自卑、自憐,你們生命的價值也絕對沒有因此而貶損。希望你們能夠學習韋小寶勇於「自我揭露」的特性:「這就是我的特質,我能夠坦然面對,不需要在任何人面前假裝我沒有問題。我願意在能夠了解、傾聽我的朋友或師長面前,讓他們知道我心中的缺憾與痛楚,而不是虛假地偽裝與矯飾,更不需要為此而自卑一輩子。」
最新更新日期:92年09月25日
│看完文章後,你如有任何感想和迴響,請至回聲牆和大家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