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年輕人一直有信心，有些人只是沒有啟蒙。古典的戀愛比現在還轟轟烈烈，只要讓他們看到那麼美的故事，他們就會喜歡。我曾在香港講崑曲，四天之中二千個座位都滿滿的，他們一聽就迷了，香港的中學生，兩個鐘頭不講話、不講手機，如癡如狂。∼白先勇

　　聯合國已於二○○一年將崑曲定為「人類口述非物的文化遺產」首選，可見美學到達某個境界是超地域、超時間、超年齡的。從前的確要會背詞才聽得懂崑曲，但現在舞台有字幕，高中以上程度都看得懂，尤其是它的音樂、舞蹈都那麼美。

　　我認為《牡丹亭》是最美的愛情神話。杜麗娘在夢裡與書生?夢梅有段幽情，醒後相思而死，但閻王地府同情她、放她回來。後來?夢梅夢到杜麗娘，因此掘墳讓她活過來。這是愛得「死去活來」的愛情神話，也可能是中國文學從《詩經》〈關睢篇〉以來的高峰。晚明以降宋明理學壓抑情欲，標舉「存天理、去人欲」，這過分了。於是晚明對感情的解放而產生《牡丹亭》，對肉體的解放則產生《金瓶梅》。

　　此外，《牡丹亭》辭藻之美真是無人能出其右。中國的古典詩詞在戲曲中集大成，「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這種境界美得不得了。《牡丹亭》的美是文學之美，它用舞蹈、音樂、戲劇詮釋我們的抒情詩，看那詞會著迷。它歌頌男女之歡的絢爛，毫無遮掩，很大膽地去描寫性愛。在「驚夢」中不得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惋惜她的美貌一下子就過去了，所以要好好愛惜她，馬上就寬衣解帶了，「和你把領扣鬆、衣帶寬，袖梢兒摸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這非常erotic、非常美，是最高的情色文學，現代人寫情欲的境界也寫過不過明朝。

　　在愛情神話的背後，也有歷史背景，神宗萬曆時明朝已搖搖欲墜，烽煙四起，湯顯祖有憂患意識，他用歷史的滄桑與緊迫感來襯底。

　　我們將原本的五十五折改成二十九折，分上中下三本演出。第一本是夢中情，第二本是人鬼情，第三本結為夫婦，是人間情；整齣戲就是在表現、靠近「情」字，這是標準的中國愛情神話。父親杜寶代表禮教，地府判官卻同情她，放她回去，後來還動了君權，由皇帝下令團圓。愛情超越一切，獲得最後的勝利。

（本文摘錄自2004/03【誠品好讀NO.41】〈白先勇的《青春牡丹亭》〉專題，經同意後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