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在親眼看到安妮之前,心中早已勾勒出她的形象;在真正了解她之前,其實也已經了解她了──否則為何他會不自覺地把她想像成陰沉邪惡的女人?每次她進房間,保羅就想到哈格德(H. Rider Haggard,英國作家,作品以《所羅門王寶藏》最為知名,譯註)小說中,非洲部落崇拜的那些神偶啦、石頭啦,還有悲慘的厄運。

  把安妮.維克斯跟《所羅門王的寶藏》裡的非洲神偶聯想在一起,真的很滑稽,卻又恰如其分。安妮是個壯碩的女人,雖然她那件一成不變的灰色開襟羊毛衫下拱著一對臃腫的奶子,但身材實在毫無曲線可言──她沒有渾圓的臀線;家居長裙下,連小腿的弧度都看不出來(安妮外出處理雜事時,會回房間換牛仔褲)。她身材胖壯,全身癡肥笨重,毫不靈巧。

  更重要的是,保羅覺得這個女人冷漠嚴峻得令人毛骨悚然,彷佛她身上沒有半條血管甚至內臟;好像她從頭到腳就是一個堅硬的固體。保羅越來越覺得安妮的眼睛看起來雖然會動,卻是畫上去的,就如同那些掛在房裡的肖像畫一樣,眼睛似乎會隨著觀看者移動。如果他用兩根手指比出V字,插進她的鼻孔裡,搞不好會碰到硬梆梆的固體(如果還塞得進去的話);就連她的灰羊毛衫、難看的家居裙,以及褪色的牛仔褲,也都是她那僵硬身體的一部分。保羅會覺得安妮像小說裡的神偶一點也不奇怪,因為安妮跟神偶一樣,只給人一種感覺:把人的不安慢慢轉化成恐懼,並把其他的一切都奪走。

  不對,等一等,這種說法有失公允。安妮其實還給了他別的,她給他藥丸,給他將潮水引來淹去殘樁的藥丸。

  那藥丸就是潮水;安妮.維克斯是月亮的引力,將藥丸像漂流物般引入他嘴裡。她每六個小時為他送來兩粒藥,一開始保羅只能感覺安妮的兩根手指插入他口中(儘管藥非常苦,但保羅不久便學會用力對著探進來的手指吸吮了),後來保羅能張眼看到安妮穿著開襟衫、六件換來換去的裙子、腋下常夾著一本他的小說,進來幫他餵藥。到了晚上,安妮會換上毛絨絨的粉紅色長袍、臉上的乳液塗得油亮(保羅雖然沒看到乳液瓶,卻能輕易得知乳液的主要成分;那強烈的綿羊油味一聞即知),掌心放著藥丸,在窗外那餅明月的照射下,將他從深沉的昏睡中搖醒。

  過了一陣子──當保羅再也不能不管──之後,他終於明白安妮餵他吃什麼了。那是一種加了強力鎮靜劑的止痛藥,叫「拿威力」。安妮之所以很少幫他送便盆,一來是因為他只吃流質和膠質食物(之前他還墜在五里霧時,安妮曾幫他做靜脈注射),二來拿威力常造成患者便秘。拿威力另一項較嚴重的副作用是造成過敏患者的呼吸抑制現象。保羅雖然已當了十八年的煙槍,卻不是特別敏感的人;饒是如此,他的呼吸還是至少停止過一次(也許在昏迷中還發生過幾次吧,但保羅都不記得了),那回安妮就是在幫他做嘴對嘴人工呼吸。或許那只是意外,但保羅不免懷疑,其實是因為安妮粗心大意,讓他服藥過量,差點害死他。安妮以為自己懂,其實並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而這只是安妮令他心驚肉跳的其中一項而已。

  保羅從黑暗中掙脫出來後的十天內,搞清楚三件事情。第一,安妮.維克斯有一大堆拿威力(事實上,她手上有各種藥品);其次,他對拿威力上癮了。第三,安妮.維克斯是個危險的瘋子。


  黑暗之後是疼痛與昏脹;當安妮告訴他事情原委時,保羅漸漸想起墜入黑暗前的事了。他一醒來,便跟所有從昏迷中甦醒的人一樣,問安妮現在是何時、在何地,安妮說這兒是科羅拉多州的塞溫德小鎮,還說保羅的八本小說她至少都看過兩遍,而她最愛的《苦兒》系列則讀過四、五回,也許六回了。她說真希望保羅能寫快一點,她雖然檢查過他皮夾裡的身分證,但還是幾乎無法相信,她的患者竟然真的就是大名鼎鼎的保羅.薛頓。

  「對了,我的皮夾呢?」他問。

  「我已經幫你收好了。」她說,原有的笑容突然一斂,化為滿臉的戒慎,保羅很不喜歡這樣──像是在繁花遍布的夏日草原上,發現一道溝隙一樣。「你以為我偷你皮夾裡的東西嗎?」

  「不是,當然不是,只是──」只是我剩下的那半條命都在皮夾裡啊,他心想。我在這房外的半條命、遠離疼痛的半條命,遠離時間、一如孩童口中拉展的粉色泡泡糖一樣沒完沒了的那半條命啊。因為在服藥前的一小時,在藥送達之前,時間真的是漫無止境。

  「只是什麼,先生?」她執意問道,保羅警覺到安妮的臉越拉越長。剛才那道溝隙逐漸撐開了,她眉毛下彷彿發生地震。保羅可以聽見風聲在外頭呼號,他突然想像安妮一把將他抬起,像粗麻袋似地將他扛到外頭,然後丟棄在雪堆裡。他會凍死,可是在死掉之前,會因腿痛而哀號不止。

  「只是我老爸一向要我看緊自己的皮夾。」保羅很訝異自己可以說謊說得這麼溜。他老爸能不看他就絕不多瞄一眼,而且就保羅記憶所及,老爸這輩子只給過他一次建議。十四歲生日那年,老爸拿了一個錫箔紙包的紅魔牌保險套給他。「把這玩意兒放到你皮夾裡,」羅傑.薛頓說:「萬一你在露天電影院裡發情,記得在開始衝動和太衝動間的空檔裡,把這玩意兒套上去。這個世界已經有太多私生子啦,老子可不想看到你十六歲就當爸爸。」

  保羅接著說:「大概是他千叮嚀萬囑咐地要我看緊皮夾吧,這話已經烙在我心裡了。如果我有冒犯你的地方,請多見諒。」

  安妮放鬆下來,微微一笑,溝隙填上了,夏日的花朵再次愉快地點著頭。他很想推推那朵微笑,卻只觸著一片黑暗。「我不會生氣的,皮夾放在很安全的方,等一等──我有東西要給你。」

  安妮端了一碗熱騰騰的湯來,湯上飄浮著蔬菜。保羅無法喝多,但已經比預期喝的多了。安妮似乎頗為開心,保羅喝湯時,她把發生的事告訴他,保羅邊聽邊回想,知道自己怎麼會落到雙腿傷殘的下場,也許不算壞事吧,但是那知道的過程實在令人心驚──彷彿他是故事或劇本裡的人物一樣,而且角色的遭遇不是平舖直敘地說出來,而是像小說一樣充滿了懸疑。

  安妮開著她的四輪傳動車到塞溫德買飼料和一些雜物……順便去威森藥局看看書──那差不多是兩週前的星期三了。通常平裝版新書會在週二送到。

  「我當時正在想你呢。」她說著把湯舀進他嘴裡,然後熟練地抓著餐巾一角幫他把湯汁拭淨。「好巧喔,對不對?我以為《苦兒的孩子》平裝版已經上架了,可惜沒有。」

  安妮說,當時暴風雪快來了,可是當天一直到中午,氣象預告都還斬釘截鐵地說暴風會往南折向新墨西哥和克里斯托。

  「是啊,」保羅回憶道:「他們說暴風會轉向,所以我才會去那裡。」他試著移動雙腿,結果換來一陣劇痛,讓他忍不住呻吟。

  「別亂動,」安妮說:「保羅,你的腿要是痛起來,可止不住的……我兩小時內不能再給你藥了,我已經餵你吃太多藥。」

  為什麼我沒有在醫院裡?保羅很想問,可是又不確定現在可以問,所以還是暫時別問的好。

  「我去飼料店時,東尼.羅伯特叫我最好在暴風雪抵達前趕回家,我說──」

  「我們離塞溫德多遠?」他問。

  「滿遠的。」她含糊其詞地把眼光飄向窗口,二人一陣沉默,氣氛詭譎。接著保羅被眼前的景象嚇著了,他看到安妮臉上一片空茫;黑黝黝的溝隙橫在高山的草原上,那裡寸草不長,深不見底。女人的表情彷彿忘掉了自己的所有事情與經歷,她不僅忘了自己正在描述一件事情,連記憶本身似乎也都忘了。保羅曾經參觀過精神病院──那是多年前他在為苦兒系列的《戰慄遊戲》找資料而去的。《戰慄遊戲》是他過去八年來,四本主要收入來源的第一部作品──保羅看過這種表情……或者更確切地說,看過這種「面無表情」。這種表情有個專有名詞,叫緊張症,但令保羅畏懼且更無以名狀的是:在那瞬間,保羅以為安妮的心智跟她的肉體一樣,變得堅硬如石、百箭不穿,且毫無通融餘地了。

  之後安妮的臉又慢慢轉亮起來,心思似乎又流回來了。保羅發現「流」這個字並不恰當,安妮其實更像池子或潮汐造成的水灘一樣,慢慢地注入水;她是在暖身。是的……她在暖身,像烤麵包機或電毯等小家電一樣在暖機。


書摘一】 【書摘二】 【書摘三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