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研究學者華特.班雅明認為,小說讀者生活於孤寂之中。甚至於,小說讀者「利用小說家提供給他的死亡,來為他自己的寒冷生命取暖」。班雅明將閱讀小說的經驗,比喻成一種絕望境界,不僅絕望,還得靠他人的死亡,才能延續自己的生命。問題是:這個「他人」是誰?是故事裡的人物?還是──小說作者本身?
如果把這樣的想法,說給《戰慄遊戲》裡面的暢銷小說家保羅.薛頓聽,他一定嗤之以鼻:怎麼可能是小說家?小說家跟上帝一樣偉大,隨時可以讓自己筆下的人物死去活來,正如同他利用一本小說,結束苦兒──一個讓他名利雙收的虛構角色──的生命,因為他已經厭煩苦兒,他想寫點「真正的東西」。
當然,保羅這樣的想法,隨著他出車禍,以及遇見安妮.維克斯之後,完全改觀。他真的需要認真思考班雅明那句話的意思。
《戰慄遊戲》是驚悚小說家史蒂芬.金一九八七年的作品,在一九九○年改編成同名電影,飾演安妮的凱西.貝茲並且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它的故事很簡單,有如一齣獨幕劇,而且只有兩個角色:大作家保羅出車禍被安妮救起,卻成為她的禁臠,不用多久,保羅就知道碰上一個不太正常的女人。保羅被虐待得生不如死,同時在安妮的威脅下,保羅得寫一本小說救回他討厭的苦兒,因為安妮不准她死!最後免不了兩個人進行一場生死大對決……。
至二○○五年為止,史蒂芬.金已經有超過五十部長短篇小說被改編為電影或電視影集,然而《戰慄遊戲》故事內與故事外的種種,最值得玩味。
首先,這是一本「後設小說」,它的主題是關於小說創作與閱讀,故事開始於保羅完成一部新小說,結束於另一本小說的誕生;它同時在思索作者與讀者的關係,尤其是那些公開宣稱「我是你頭號書迷」的讀者,這些狂熱的讀者對於小說人物的強烈認同,有時候會試圖影響作者,甚至威脅作者,要求作者改變某個人物的「命運」;它也關於小說創作真實與虛構之間的差距,故事裡的保羅被安妮監禁,他卻必須在慘不忍睹的狀況下,不斷想出羅曼蒂克的情節。
其次,這本小說具有強烈的自我反射意識,故事主角保羅是個小說家,正如同史蒂芬.金是小說家;保羅在書中遭遇重大車禍,可以視為預示史蒂芬.金於一九九九年發生的車禍,使他在病床上躺了好一陣子。還有,安妮這個言行詭異的粉絲,其實在史蒂芬.金的生活中不時出現,使得他不敢現身於新書發表會。例如槍殺約翰.藍儂的馬克.查普曼,就是史蒂芬.金的「第一號粉絲」。也曾經有史蒂芬.金的粉絲闖入他的住家,還帶著一顆假炸彈,因為他認為史蒂芬.金是從他那邊抄襲《戰慄遊戲》的構想。
史蒂芬.金更進一步建立保羅為「孤獨的小說家」,因為大部分的時間,他都被關在房間裡面寫作,如此更符合前面班雅明的說法。的確,在《戰慄遊戲》裡,小說家與他的讀者都是孤獨的,加上安妮陰晴不定,令人擔心保羅隨時會面對自己的死亡。
然而矛盾的是,如果根據「讀者反應」理論來看保羅與安妮的關係,安妮兼具「隱含的讀者」、「理想的讀者」、以及真實的讀者等多重身分。不管保羅承不承認,他在《戰慄遊戲》裡面書寫的小說《苦兒還魂記》,受到安妮的幫助與影響很大,一方面,他把安妮寫入這本小說裡,另一方面,她在看完書稿之後的即時評論,觸發保羅繼續寫作的靈感。如此的作者─讀者關係,也是很少有的。
把小說與電影做比較,可以用一句廣告台詞說明:別以為看過電影,就等於讀過小說!史蒂芬.金善用文字描述安妮心情的轉變,而且是透過保羅的觀點,例如:
他看到安妮臉上一片空茫;黑黝黝的溝隙橫在高山的草原上,那裡寸草不長,深不見底。女人的表情彷彿忘掉了自己的所有事情與經歷,她不僅忘了自己正在描述一件事情,連記憶本身似乎也都忘了。
如此精確的形容,實在很難搬上銀幕。
電影《戰慄遊戲》從保羅被安妮囚禁之後,分出兩條敘述軸線,一邊是安妮與保羅,一邊是老警長探查保羅的下落。然而精采的情節仍然是安妮對保羅的「照顧」,以及保羅如何為保住自己的老命與她對抗。電影努力把安妮塑造成怪物,使得觀眾不會惋惜她最後的下場。小說則會讓我們同情她,但也會很怕她,她的好好壞壞,不就跟我們每個人一樣?不過影片透過鳥瞰鏡頭呈現安妮的住家聳立於一大片雪地與森林之中,附近沒有其他人跡或房屋,這或許就是班雅明所要描述的孤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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