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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瓦哥醫生》小說選粹

作者:鮑里斯.列昂尼多維奇.帕斯捷爾納克;譯者:藍英年

第一章 五點鐘的快車

1

送葬人群一路唱著《安魂曲》向前走去。一旦人群停頓,彷彿腳步、馬蹄和清風仍在繼續唱著《安魂曲》。

行人給送殯的隊伍讓路,數他們的花圈,並在一旁畫十字。好奇的人擠進行列,問道:「是誰下葬?」他們得到的回答是:「齊瓦哥。」「原來如此。那就明白了。」「不是老爺,是太太。」「還不一樣。願她早升天堂。喪禮的排場可真夠大的。」

送葬隊伍最後閃現一下,便消失在前方。只聽見「主的土地、宇宙和宇宙中的所有生靈」的歌聲。神父一面畫十字一面往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身上灑土。大家唱起〈虔誠的靈魂〉。接下來就非常忙碌了。蓋上棺蓋,用釘子釘死,放入墓穴。四把鐵鍬飛快地把黃土灑向墓穴,落土的聲音猶如稀稀疏疏的雨點落在地上。轉瞬間一座新墳拱起。一個十歲的男孩子爬上墳頭。

送葬的人群紛紛散去,人們往往產生一種麻木的感覺,這時爬上母親墳頭的小男孩有話要說。

他仰起頭,目光迷茫,從墳頭向空曠的秋天原野和修道院的圓頂眺望。他長著翹鼻子的臉變形了。脖子伸長了。狼仔像他這樣,馬上就要嚎叫了。男孩雙手捂住臉,放聲大哭。迎面飄來的雲朵把冰冷的雨點灑他的手上和臉上。一個身穿皺折緊袖黑教袍的人走到墳前。這人是死者的兄弟,痛哭男孩的舅舅——還俗神父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韋傑尼亞平。他走到男孩跟前,把他領走。

7

二等車廂裡與尤拉父親同行的是戈爾東律師和他兒子米沙。米沙是十一歲的男孩,上小學二年級,長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臉上有種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們父子從奧倫堡來。戈爾東律師調到莫斯科工作,米沙轉入莫斯科學校。母親和姐姐們早到莫斯科了,正忙著佈置寓所呢。

父子兩人已經坐了兩天多火車了。

太陽曝曬下的塵霧熱浪如同揚起的石灰,從俄羅斯的田野和草原,城市和鄉村上空飛馳而過。道路上行進著車隊,笨重地從大路轉向鐵道岔口,從飛逝的火車上看,大車一動不動,馬在原地踏步。

火車在大站停車的時候,曬黑的旅客紛紛奔向販賣部,而落山的太陽從車站的樹隙間照射在他們的腿和火車的車輪上。

分開來看,世上的一切活動都合情合理,但如放在一起看,就會發現人們被生活的激流彙聚在一起又被它衝擊得頭昏腦脹。人們既勞作又被切身的利益所驅使。但如果他們的主要調節器不是極端鎮定的感情,發條便不會啟動。人們相互接觸的感覺賦予他們這種鎮定、從一種感覺轉換為另一種感覺的信心。比如幸福感,因為一切不僅發生在我們埋葬死者的大地上,而且還發生在我們稱之為天國或冥府中,或被某些人稱之為歷史或別的什麼事物裡。

男孩不幸恰恰是這種規則的可悲例外。他生命的動因是憂慮,而無憂無慮的感覺並沒有使他輕鬆、振奮。他知道自己的遺傳特徵,並時刻警惕它在身上顯露的徵兆。他為此傷心,覺得這種遺傳對他是一種侮辱。

自他懂事後,一直讓他感到驚訝的是,人們手腳一樣,語言、習慣相同,但人卻完全不同。有的人喜歡的人不多,可為什麼不喜歡呢?他無法明白其中的緣由。如果你比別人差,不管你如何努力,也無法改好,變得優秀。作為一個猶太人意味著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呢?這種只會帶來痛苦的徒手挑戰為什麼受到獎勵或為之辯解呢?

他曾經問過父親,父親說他提問的出發點荒謬,不能這樣思考問題,但並沒有給出讓米沙心服的答案。

除父母外,米沙漸漸蔑視那些惹是生非的成年人。他們闖了禍又不肯承擔責任。他相信,他長大後所有這一切都會弄清楚。

現在誰也不能告訴他,父親追趕衝向平臺的那個發瘋的人對還是不對。誰也不能說那人使勁推開格里戈里.奧西波維奇,在列車全速行進中拉開車門頭朝下投向路基,就像從游泳池跳板跳入水中一樣,這時,拉閘緊急剎車對還是不對。 但拉閘的不是別人,正是米沙父親,格里戈里.奧西波維奇,致使火車停了很長時間,而沒有人知道停車的原因。

誰也不清楚火車暫停的原因。有人說突然剎車毀壞了蒸氣閥門。另一些人說火車不開足馬力衝不上陡坡。第三種說法流傳最廣,死者是位大人物,同他同行的律師要求在最近的基洛格里夫卡車站傳喚證人做筆錄。副駕駛爬到電線杆上打電話。檢道車已經出發。

車廂裡有一股廁所臭味,員工用消毒水消除臭味。油紙包著的炸雞也發出腐臭味。車廂裡來自彼得堡的鬢髮蒼白的女士們照樣撲粉,用手絹擦手,甕聲甕氣地說話,煤煙和濃妝把她們一個個變成放蕩的吉卜賽女人。她們穿過戈爾東包房的時候,兩手抓住披肩兩角,把過道變成賣弄風情的場所,米沙覺得她們壓低聲音說話,或者從她們緊閉的嘴唇上看出必定低聲說話:「您說,多令人傷感!我們可不是這樣的人!我們是知識份子!我們不會這樣做!」

屍體放在路基旁邊的草地上。一條凝聚的血跡橫過跳車者的額頭和眼睛,就像畫了一道刪除符號。彷彿血不是從他身上流出的,而是旁人沾上去的,像膏藥或泥漿,或潮濕的樺樹葉。

圍繞屍體的好奇或同情的人,一撥走了又來了一撥。站在死者身邊的是他同包房的朋友,健壯而傲慢的律師,具有貴族血統的動物,身上的襯衣被汗浸透又曬乾。酷熱讓他難以忍受,不斷用帽子搧自己。對所有的詢問他都聳聳肩傲慢地回答,頭也不回:「酒鬼。難道還不清楚?典型的酒狂病。」

一位纖瘦的女人,身穿毛絨連衣裙,頭戴編織帽,走到屍體旁邊兩三次。這是季韋爾辛娜老太太。一個寡婦,兩個火車司機的母親。她帶著兩個兒媳婦免費乘坐三等車廂。兩個頭巾紮得很低的女人默默跟在她後面,彷彿修女跟隨修道院院長似的。這三個女人讓人肅然起敬。眾人給她們讓路。

季韋爾辛娜丈夫在一次火車事故中被活活燒死。她停在離屍體幾步遠的地方,可以透過人群看得清楚,彷彿用歎息比較兩次死亡。「人的命運是注定的,」她好像說。「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怎麼會發生這種糊塗事,闊得喪失理智了。」

所有下車看屍體的乘客,擔心行李被偷,都返回車廂。

等到乘客紛紛跳上路基,活動腿腳,採摘野花,跑幾步的時候,大家都有種相同的感覺:多虧停車他們才發現這個地方,如果沒發生不幸的事,沼澤地上的草丘,寬闊的河流,矗立在河對岸的美麗的教堂建築就都不存在了。

太陽彷彿也是當地特有的,傍晚時分羞澀地照耀著鐵軌上發生的這一幕;旁邊放牧牛群中的一條牛,走近路基,張望四周的人。

眼前發生的事讓米沙震驚,剛發生的時候他出於恐懼、也出於憐憫竟哭了起來。在漫長的旅途中,自殺者曾幾次到過他們的包房,同父親長時間談話。他說在和睦和理解的純淨氣氛中同父親談心非常愉快。他還問了格里戈里.奧西波維奇許多法律上的細節以及支票、饋贈、破產和?造等問題。

「原來如此?」他對戈爾東的解釋驚訝不已。您的法律條款寬鬆得多,可我的律師持另外一種法律觀點。他對這些事的看法悲觀得多。」

每當這個神經質的人平靜下來,同他同包房的律師便從頭等車廂把他拉到餐廳喝香檳。這是個體格健壯的人,態度傲慢,臉刮得光光的,穿著考究,這便是死者的律師。他現在站在屍體前,彷彿對什麼事都不感到驚訝。無法擺脫這樣的感覺:他不停地刺激他的當事人對自己有利。

父親告訴他,死者是大名鼎鼎的富翁、善人和舍拉普特派教徒,精神已經有些錯亂。他當著米沙的面講起自己的兒子,兒子與米沙同齡,也談起已故的妻子。後來轉到第二個家庭,也被他遺棄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嚇得臉色慘白,說話漸漸語無倫次。

他對米沙滿懷無法解釋的柔情,大概把對兒子的感情傾瀉在米沙身上。他不停地贈送米沙禮物,為此每到一個大站他便到頭等候車室去,那裡有書攤,賣玩具和當地紀念品。

他不停地喝酒,抱怨已經兩個多月沒睡覺了,清醒的時候痛苦難耐,正常人無法想像。

死前的一刻,他跑進他們包房,抓住格里戈里.奧西波維奇的手,要對他說什麼,但說不出來,轉身跑到火車平臺,縱身從車上跳下去。

米沙仔細看木匣子裡的烏拉爾礦石標本,這是死者送給他的最後禮物。人群突然騷動起來,檢道車沿著另一條軌道向火車駛來,從檢道車上跳下頭戴綴著帽徽的制服帽的偵查員,還有一名醫生和兩名警察。傳來處理公務時的聲音。詢問。筆錄。乘務員和警察把屍體從路基上磕磕碰碰地拖走。一個娘兒們哀號起來。乘務人員請旅客上車,汽笛鳴響。火車開動了。


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金諾

9

第二天又在表面平靜、內心狂躁中度過。住宅裡找到一副小雪橇。卡堅卡穿著皮襖,臉凍得通紅,大聲笑著,從冰堆上沿花園裡沒掃過雪的小徑滑下去。這個冰堆是醫生替她做的,他先把雪拍實,再灑上水,於是冰堆便做成了。她臉上露出稚氣的笑容,不停地爬上冰堆,再用繩子把雪橇拉上去。

天氣驟冷,嚴寒凜冽,但院子裡充滿陽光。雪在中午的陽光照耀下變成金黃色,又在它蜂蜜般的金黃色中,注入黃昏過早降臨的餘暉,彷彿橙汁注入蜜中。

昨天拉拉在屋裡洗衣服洗澡,弄得滿屋潮氣。窗上結出鬆軟的窗花,從天花板到地板,被水蒸氣熏潮的壁紙上顯出一條條水珠流淌過的痕跡。屋裡昏暗憋悶。齊瓦哥一面打水劈柴,繼續察看沒察看過的角落,不斷發現新東西,一面幫拉拉做事。拉拉從早晨起便一直忙家務,做完一件又一件。

幹活最緊張的時候,他們倆的手碰到一起,一隻手放在另一隻舉起來搬重東西的手裡,那隻手沒觸到目標便把東西放下,一陣無法控制的、使他們頭暈目眩的柔情解除了他們的武裝。東西從他們手裡滾落下來,他們把什麼都忘了。幾分鐘過去了,幾小時過去了,等他們猛地想起半天沒管卡堅卡或者沒餵馬的時候,天色已晚,於是懷著內疚的心情急忙去幹該幹的活。

醫生由於睡眠不足而感到頭疼。腦袋裡充滿甜蜜的迷糊,像喝醉了酒似的,渾身感到快活的虛弱。他渴盼著夜晚的降臨,好重新恢復中斷的寫作。

他渾身的朦朧倦意替他夜間寫作做好準備。而周圍的一切都迷離恍惚,彌漫在他的思緒中。準備工作使一切都變得或隱或顯,這正是準確地把它表現出來的前一階段。白天無所事事的慵倦,有如雜亂無章的初稿,正是夜晚寫作必不可少的準備。

無所事事的慵倦並非對任何事物都無動於衷,毫無改變。一切都發生了變化,變成另一種樣子。

齊瓦哥感到,他在瓦雷金諾長期居住的幻想無法實現,同拉拉分手的時刻一天天迫近,他必將失去她,隨之失去對生活的欲望,以至生命。痛苦囓噬著他的心。但更折磨他的還是等待夜晚的降臨,把這種痛苦用文字傾吐出來的願望,傾吐得任何人看了都潸然淚下。

他一整天都念念不忘的狼此刻已經不是月光下雪地上的狼了,而是變成有關狼的主題,變成敵對力量的代表,這種敵對力量一心想毀滅醫生和拉拉,或把他們攆出瓦雷金諾。這種敵意的想法逐漸發展,到晚上已經達到如此強烈的程度,彷彿在舒契瑪發現史前時代駭人怪物的蹤跡,彷彿一條渴望吮吸醫生的血並吞食拉拉的神話中的巨龍就臥在峽谷中。

夜幕降臨。醫生像昨天那樣點亮桌上的油燈。拉拉和卡堅卡比昨天還早躺下睡覺。

昨天寫的東西分成兩部分。修改過的往昔的詩作,用工整的字體謄清。另一部分他新作的詩,潦草地寫在紙上,其中有不少省略號,字體歪斜得難以辨認。

醫生重讀這些塗改得一塌糊塗的東西,往往感到失望。夜裡,這些草稿片段使他激動得落淚,幾段得意之作讓他驚訝不已。現在,他又覺得這幾段想像中的神來之筆十分生硬牽強,讓他心灰意冷。

他一生都幻想寫出獨創的作品來,文字既流暢又含蓄,形式既新穎又通俗;他一生都幻想形成一種淡雅樸實的風格,讀者和聽眾遇到他的作品時,不知不覺便領悟它們的含義,掌握它們的內容。他一生追求樸實無華的文風,常常發覺自己距離這種理想尚遠而惶恐不安。

在昨天的草稿中,他本打算用簡樸得像人們的隨意閒談、真摯得如搖籃曲的手法表現出縈繞心頭的愛情與恐懼、痛苦與勇敢交織的心情,讓它彷彿不需憑藉語言而自然淌出。

現在瀏覽這些詩稿時,他發現缺乏把零散的詩篇融為一體的紐帶。齊瓦哥在修改寫好的詩篇時,漸漸採用先前記述葉戈里勇士神話的那種抒情風格。他從開闊的、寫起來無拘無束的五音步格開始。與內容無關的、詩格本身所具有的和諧,以其虛假形式主義的悅耳聲音刺激他的神經。他?棄誇張的不時停頓的詩格,把詩句壓縮成四音步格,就像空靈的散文與宏篇巨制搏鬥一樣。這樣寫更難,也更吸引人。寫作進展得快多了,但仍然摻人過多的廢話。他強迫自己儘量壓縮詩句。在三音步格裡詞語顯得緊湊了,萎靡的最後痕跡從他筆下消失。他清醒過來,熱血沸騰,狹窄的詩行本身向他提示用什麼字填充詩行。幾乎難以用文字描繪出的事物開始老老實實地顯現在他所涉及的背景之內。他聽見馬在詩歌中的奔馳聲,宛如蕭邦的一支?事曲中駿馬溜蹄的達達聲。常勝將軍格奧爾吉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縱馬奔馳,齊瓦哥從背後眺望他漸漸變小的身影。齊瓦哥奮筆疾書,剛剛來得及把噴湧到恰當位置上的字句記下來。

他沒注意到拉拉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桌子跟前。她穿著垂到腳踝的長睡衣顯得苗條,比她本人高一些。當面色蒼白、驚恐的拉拉站在齊瓦哥身旁時,他嚇了一跳。她伸出一隻手,低聲問道:

「你聽見了沒有?一隻狗在嗥叫。也許是兩隻。唉,多可怕,多麼不祥的兆頭!咱們好歹忍到早上就走,一定走。我多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

過了一小時,齊瓦哥勸說她好久,她才平靜下來,又睡著了。齊瓦哥走出房間,走到台階上。狼比昨夜離得更近,消失得也更快。齊瓦哥仍然沒來得及看清它們逃走的方向。它們擠在一起,他來不及數它們一共幾隻。但他覺得狼更多了。


齊瓦哥醫生詩二十五首(之一)  谷羽(南開大學外語學院教授)

1 哈姆雷特

喧囂平息。我登上舞臺。
用身體輕輕倚著門框,
我的時代將發生什麼,
我捕捉遙遠音波的餘響。

一千架觀劇鏡對準焦距,
夜色的幽暗圍攏了我。
我的聖父啊,倘若允許,
這一杯苦酒別讓我喝(*譯註)。

我愛你不可動搖的旨意,
也同意扮演這個角色。
不過現在上演另一齣戲,
這次就讓我暫且解脫。

但劇情順序早有安排,
難以改變最終的結果。
我孤獨,虛偽淹沒一切。
人生一世絕非漫步原野。

【譯註】這兩行借用了聖經典故,參見新約馬可福音第十四章第三十六節,耶穌在客西馬尼園禱告說:「父啊!在你凡事都能,求你將這杯撤去。」

出處:遠流出版《齊瓦哥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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