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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衛連的電影配樂

作者:戴洪軒

大衛連跟華格納,一般人認為,那裡扯得上關係。一個是現代的大導演,一個是往日的大音樂家;這本是風馬牛不相關的。不過,如果我們注意到,電影是名副其實的綜合藝術,而華格納的樂劇,也是那個時代最「綜合」的「藝術」,如此,就必然可以開始扯一點關係了。再下來,我們必須提起一個人,那就是為大衛連一連串的大作配樂的摩利斯約利;因為此人正是用華格納的「主導動機」技法去為大衛連的電影配樂的。此人與大衛連合作無間,他的「主導動機」的運用,與整部電影的結構與動向完全一致,所以令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認為華格納如果活在今天,他搞的一定是電影,因為在我們這個時代裡,最「綜合」的「藝術」就是電影了。

毫無疑問,在電影配樂這方面,約利是一個天才,並且是很有感性的人。大衛連一連串的大作,都有一個大自然的景色作為他的電影的「底色」,像「桂河大橋」裡的森林與河流,「阿拉伯的勞倫斯」裡的沙漠,「齊瓦哥醫生」裡的雪野,「雷恩的女兒」裡的海岸,而約利的配樂的「色調」,與電影的「底色」是完全相同的;所以我說他的感性很好。

到目前為止,大衛連的至高傑作,無容置疑的是「阿拉伯的勞倫斯」,當然,這也是摩利斯約利的至高傑作。在「阿拉伯的勞倫斯」這部電影裡,主要的配樂中的「主導動機」只有一個。主角勞倫斯這個年輕人看起來很不平凡,尤其是他的事蹟更不平凡。他跟許多心存真理的年輕人一樣,蔑視虛偽的一切,諸如政治、軍隊中的紀律等等;他堅持他的見解,諸如反對殺人。他的真理是絕對的;他身為英國軍官,在英國的「阿拉伯殖民政策」下,竟然力助阿拉伯人民獨立。他為實現自己的理想全力以赴;「你這玩抓火的秘訣是什麼?」、「秘訣就是別管那疼痛。」面臨真理的選擇時,他是大無畏的。約利就以勞倫斯這種衝勁,寫下了「主導動機」。序幕的時候,勞倫斯專心一意的在擦一部摩托車,這「主導動機」同時也「亮」了出來。這擦摩托車的意義,正如生田春月的詩所寫的:「月夜,在清輝之下,磨光滑的象牙,做成長的手,做成圓的腳,注入露,注入雪。在漆黑的暗夜,刻黑耀石,做成瞳,做成髮,注入夢,注入淚。……」於是,一個真純而熱愛真理的年輕人形成,這「主導動機」所呈現出來的意義也正是這個。接著,勞倫斯騎上這部摩托車,奔駛而去,翻車而亡(當然他沒有戴安全帽)。這「主導動機」便跟著他的死亡而消失;這序幕部分正是這部電影的序曲,一如歌劇一樣,在序曲中把以後的劇情的主線,大致提示一遍。

主戲開始了,這個「主導動機」便跟著勞倫斯這個人的演變而演變。他從沙漠的「死地」中,救回一個阿拉伯人。他攻下亞克巴城。他襲擊土耳其軍隊的火車勝利……。這時候,這「主導動機」總是跟著勞倫斯的意志而飛揚,帶著快意的風雷之聲。再下來,事來了;他為了種種不能避免的原因,殺了他從沙漠的「死地」救回來的人,他不得不殺自己的戰友,他在迪拉城被一個土耳其的將軍捉去姦了,他的心理難以平下此恨,大殺土耳其的敗軍,一個不留……,在他身上,那神聖的光輝慢慢的消失了,這個「主導動機」在這些事件接連著發生時,也就開始失去它的莊嚴性,零零碎碎、若隱若現地出現著。最後費王子向勞倫斯道出了這種追求真理的精神的終結:「你的戰爭終結了,讓我們帶來和平。年輕人製造戰爭,戰爭的美德就是年輕人的美德:對未來的勇氣和希望。然後是老年人製造和平,和平的毛病就是老年人的毛病:彼此不信任和處處提防。它一定是這樣的。」到了這裡,這個「主導動機」也就滅絕了;當勞倫斯坐吉普車回老家時,我們只能聽到車子和風沙的聲音。電影是這樣完的。

大衛連的這部「阿拉伯的勞倫斯」。不正是華格納在「超人與死」時期所表現的樂劇的再現嗎!

在「阿拉伯的勞倫斯」之後,大衛連拍了「齊瓦哥醫生」。照樣;「齊瓦哥醫生」序幕,就是整部電影的序曲。序幕時,我們面對一片如油畫樣的叢林,鏡頭一動也不動,而這片叢林的顏色卻不斷的改變,由白而綠,由綠而紅,由紅而黃,由黃而紫,由紫而白,一如一年四季的交替,一如這片大地上的一個時代,一如歷史;配樂在這裡寫成了三段體形式,前後兩段是相同的,代表著一年四季以及時代與歷史的意義。它是由一種叫作巴拉拉意卡(Balalaika)的俄國撥弦樂器的琶音所引導出來的,這伴樂器在這部電影裡代表著愛,以下將會提到。那麼,前後兩段的同一個「主導動機」,要那一年四季的交替,時代與歷史,這些東西的意義是被愛所引導的。中段部分的「主導動機」,也就是很流行的那段「娜拉頌」的旋律,正是代表著齊瓦哥的生活與愛。在銀幕上看到的以及聽到的,是,在這片大地上,一個時代,一段歷史,就這樣遠去了,不過,那時的人曾經生活過;曾經愛過。序曲的意義,也就是整部電影的意義。

在電影裡,齊瓦哥生活在他的時代,跳舞時有跳舞的音樂,他們聽鋼琴演奏,我們便聽到拉赫曼尼諾夫,也有送葬的歌聲,在送葬的畫面出現時……可是,最重要的,自然是在序曲中的兩個「主導動機」。這兩個「主導動機」就像兩條長線,把其他的音樂像珠子一像的串起來。像幼小的齊瓦哥在母親的葬禮中,舉頭仰望在風中搖動的枯樹,飄動的枯葉。這時,在他心中感受到一種在歷史上必得過渡的生命的意義,這種意義,只要有人類存在卻又是連綿不斷,那麼,代表歷史的那「主導動機」必然就在這「關頭」響起來。另一個「主導動機」代表了齊瓦哥的生活與愛,它的真義是:「……他們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安靜地將他們的生活以及成果當作純私人的東西,與別人無關。可是到了後來,這些屬於私人的東西都變得與全體有了密切的關聯。他們的成果,也一如未紅就摘下的蘋果,越藏越熟,而顯得意義豐富。」所以,這種東西在齊瓦哥心中出現時,這「主導動機」必然立刻響出來。像齊瓦哥在行軍時,看到逃避戰禍的難民群,心中有了感悟:「……但是那些只知道鼓吹革命,除了製造變亂以外,什麼都不懂的人,他們對於任何比世界性小些的東西都不感興趣。……人是為了生活而生,而不是為了準備生而生的。」於是,齊瓦哥掉轉了他的馬頭,溜了;這個主題,這個「主導動機」就從軍樂與難民的合唱聲中,以君臨一切的姿態出現,送走了齊瓦哥以及他的坐騎。這兩個「主導動機」就如此這般地串連了一切。

大衛連從「阿拉伯的勞倫斯」中的「絕望」,來到了「齊瓦哥醫生」的「愛的天地」,在其中得到了對生活的信念,以及愛。齊瓦哥的母親給了他一把巴拉拉意卡琴,這表示把愛傳給了他,他傳給他的愛人娜拉,娜拉又傳給了他們的女兒;我們每次看到這把琴的時候,那代表生活與愛的「主導動機」必然立刻出現。這部電影結尾的時候,我們可以看見一條大河。這是一條許多個像齊瓦哥這樣平凡而真實的個人,許多個像這樣的小水點所形成的大河。正是「到了後來,這些個人的事物都變成了有關全體的事物了。」以及「他們有一種將自己當作是全體的一部分,以及當作是宇宙的美之中的一種要素的感覺。」於是,這個代表生活與愛的「主導動機」不像「阿拉伯的勞倫斯」中的「主導動機」那樣,消失於黃沙之中;它得到了它的生命,在結尾時強壯起來,並且蔓衍不斷地。

大衛連的這部「齊瓦哥醫生」,不正是華格納在「愛與死」時期所表現的樂劇的再現嗎?

在「雷恩的女兒」這部電影裡的雷恩的女兒,是一個非常喜歡在外面偷漢子的妻子,並且,她不是這部電影的中心人物,中心人物是她的丈夫;「雷恩的女兒」並不是「包法利夫人」,她也沒有包利夫人那麼「精彩」,更比不上潘金蓮,而她的丈夫卻是個比武大要「精彩」的人物。摩利斯約利並沒有給這個丈夫一個「主導動機」,電影中唯一主要的「主導動機」是給了這部電影的「底色」,海岸與岸邊的村落,因為,這個丈夫包容了一切,甚至包容了他的太太和她偷的漢子,他比村中的教士更具有宗教情操,他就跟那海岸與岸邊的村落一樣平凡,一樣偉大。這也正是華格納在他的「宗教與死」時期裡所表現的東西,大衛連的電影與華格納的樂劇,相通的地方實在非常多。不過,「雷恩的女兒」實在不算是怎麼成功的電影,一來,這種題材甚難表達,尤其是西方人:二來,大衛連到底不是華格納;三來,「阿拉伯的勞倫斯」實在拍得太棒了,「雷恩的女兒」放在它的後面,必然令人覺得力道不足。

「阿拉伯的勞倫斯」實在拍得太棒了,如果一旦是我拍了這樣的電影,我定會感到走到了自己所開拓出來的道路的終點,我必得放下以往的一切成就,去生活一段長時期,再重新感覺,再重新開始。這是大衛連這位大導演彼時的心情嗎?

出處:遠流出版《狂人之血:戴洪軒談樂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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