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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下的愛與生命——齊瓦哥醫生的詩歌與愛情

作者:歐茵西(政治大學斯拉夫語系教授)

一九五八年,《齊瓦哥醫生》作者帕斯捷爾納克(Boris Pasternak, 1890-1960)以「現代抒情詩及繼承俄羅斯文學優秀傳統的卓越成就」獲諾貝爾文學獎。瑞典學院稱道「其詩飽含蘊藉,風格高越,散文優雅細緻。作者在艱困的環境中,探測生命,極具尊嚴。」赫魯雪夫則指稱這是一樁政治事件:「作家是我們的砲兵,要對準敵人。這個人與所謂的上帝打交道,與我們作對,我們不需要這種作家。」御用文人群起攻伐:「帕斯捷爾納克反叛蘇維埃人民,因此獲獎,作為報酬。」、「蘇聯文學花圃中的雜草」、「作品思想狹隘,毫無價值」。重重風暴下,帕斯捷爾納克放棄出國領獎,避居鄉間,兩年後病逝。《齊瓦哥醫生》雖迅速譯為各國文字,改編的電影極受讚譽,俄國讀者對他卻甚為陌生。八○年代後期,小說俄文版首次在俄國境內發行。

這是一部時代烽火的忠實記錄,書寫戰亂中,小人物的苦難,革命烈燄下,知識份子的反思,跌宕起伏,涵蘊深刻。男主角尤拉.齊瓦哥與帕斯捷爾納克年齡相近,境遇交織。他們經歷日俄戰爭、一九○五年罷工風潮、第一次世界大戰、十月革命、內戰、新經濟政策,是所有幼稚、卑劣、殘酷的目擊者。接連不斷的戰火與變革洗劫全俄,俄羅斯崩解殘破,處處血淚。從莫斯科到西伯利亞,從知識份子到農民小兵,無一倖免。作者也娓娓訴說了對母國大地的深沉眷戀、對同胞的憐憫。第一章,一九○一年,十歲的尤拉(Jura)在母親墳前啜泣,帕斯捷爾納克便以如詩之筆寫對死亡的感受,對生命的見證,且確如赫魯雪夫所言,宗教扮演了重要角色。尤拉由曾是教士的舅舅照顧,舅舅「具有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高尚情懷」,常向他提到良知、人道、哲學,影響甚深。帕斯捷爾納克曾在德國馬爾堡(Marburg)讀哲學,常與崇尚自由、醉心真理的學者和青年聚會,培養了對文明及歷史的嚴肅態度與綿密思維。齊瓦哥成為醫科學生後,解剖室裡,充滿死亡的神祕和生命的玄奧,帶給他憂傷不安,也為人身之美讚嘆。他行醫,志在挽救生命,是典型的人道關懷者。讀者藉齊瓦哥的切身之痛和敏銳觀察,看亂世中的信仰,看信仰幻滅後,人們如何超越死亡的恐懼和哀傷,寄望精神永生。

沙皇時代後期,社會資源的分配嚴重不均,馬克思主義吸引許多胸懷理想的青年,「俄國各地掀起革命浪潮,一浪比一浪高,一次比一次猛烈。」齊瓦哥與其他知識份子一樣,也曾對革命懷抱熱情和信任。他們雀躍宣揚理念,擁抱偉大的平等來臨,卻很快就驚覺「人們的鮮血,殘酷的場面,人民流離失所,變得野蠻粗魯。這可不是大學裡理想化的一九○五年的革命,而是今日從戰爭中誕生的革命,血腥的革命。」革命後,新秩序未建立,迎來的是派系對立和報復,一個更複雜的時代於焉揭幕。 「那是亙古未有的荒謬時代,整個俄羅斯的屋頂被掀掉,我們同全體百姓裸露在天空下。」齊瓦哥攜家人逃往烏拉爾區,擁擠的火車惡夢般穿越飽受蹂躪的村野。他們在齊瓦哥妻子東妮婭(Tonja)祖父遺留的小屋住下,圍籬耕作,醃漬蔬菜,努力活下去。不久,從小鎮回家的路上,齊瓦哥被紅軍游擊隊擄去,充當軍醫,好不容易逃出,妻兒已遭放逐出境。與情人拉拉(Lara,或譯拉娜)短暫相聚後,齊瓦哥再度跋涉,從西伯利亞走回莫斯科。除了快到莫斯科的那一段坐火車以外,絕大部份他徒步越過山野、森林、沼澤。經過的村莊一半以上沒有人煙,田地荒蕪,「彷彿遭到詛咒,」「上帝居住在樹林裡,田野上掠過惡魔的獰笑聲。」新經濟政策剛開始實行,齊瓦哥回到莫斯科,政府「撤銷禁止私人經營的法令,允許嚴加限制的自由貿易……對緩和城市物質匱乏毫無益處。」他消瘦虛弱,頹廢孤獨,在重返醫院任職當日,因心臟病發猝死街頭。


▲1905年俄國革命。伊利亞.葉菲莫維奇.列賓(1844-1930)畫作《1905年10月17日》


小說中,齊瓦哥受擅寫文章的舅舅影響,很早便開始寫詩,寫散文。他相信深刻的藝術責任和宗教內涵是作家的神聖品質,於是,我們常在各段歷程中,看見齊瓦哥提筆寫詩。書末附錄的二十餘首詩,與小說情節環環相扣,抒寫了齊瓦哥的人生感懷和愛情觀,讀者不宜忽略。帕斯捷爾納克的父親是畫家,曾應托爾斯泰之邀為《復活》繪圖,大文豪的人道主義留給少年帕斯捷爾納克深刻印象。帕斯捷爾納克的母親則是有造詣的鋼琴家,他耳濡目染,曾立志成為音樂家,學習作曲,數年後承認天份並不在此,轉向了哲學和文學,但文字間始終保存著美妙的音樂性。帕斯捷爾納克的詩重視傳統韻律,且能成熟面對世事,超越人生苦難與人性缺陷,看到生命的意義,是二十世紀俄文詩壇的代表人物。帕斯捷爾納克也譯莎士比亞、歌德等名家名詩,為數甚豐。他說:「我這一生寫了許多詩,散文卻是我的最愛。」《齊瓦哥醫生》不僅有故事,還有書信、日記、詩、散文、思想論述。全書俄文至為優雅。中文讀者也不難注意到作者婉約的筆調,如詩如畫的描繪無所不在,令人不免為之讚嘆。換句話說,《齊瓦哥醫生》雖是曲折動人的小說,讀者常常發現,它更像一部敘事詩,主角(作者)不斷浮現的冥想也使它像哲學作品。

此外,齊瓦哥與拉拉之間的愛情亦是此書重點。他們各有可敬可愛的妻子丈夫,卻愛上對方,不能自拔。帕斯捷爾納克以很多篇幅描述齊瓦哥與拉拉的家庭,東妮婭賢淑堅毅,戰亂中挑起照顧老小的重擔,心繫齊瓦哥安危,知道了拉拉的事,她隱忍承受。「但願你能想像我是多麼愛你!我愛你身上一切與眾不同的東西,無論好壞。」她帶老父兒女遠走巴黎,行前留言齊瓦哥:「……我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責備你。絕不怪你。照你自己的心意安排生活吧。」拉拉的丈夫帕沙(Pasha)富高尚理想,毅然獻身革命,成為重要將領,正直幹練,卻遭誣告,要受軍事法庭審訊。他四處躲藏,某日來尋齊瓦哥,兩人長談。帕沙侃侃陳述失望:革命並未解決什麼問題,貧民依舊墮落,有錢的人繼續搜括。……社會主義思想引發一次又一次革命,百年以來,「紙醉金迷與工人棚戶區,傳單與街壘,依然存在。」那一夜,帕沙開槍自殺了。「左邊太陽穴下的雪凝聚成紅塊,浸在血泊裡,四外濺出的血滴同雪花滾成紅色的小球,像結凍的花楸果。」年輕革命家鮮艷的熱情冷卻,告別了對美好與幸福的渴慕。

對齊瓦哥而言,與拉拉「不仁不義的愛」當然也曾幾度掙扎。不僅因為槍炮彈火下,歷經磨難的感情像枕木,支持他們游向彼岸,也因為兩人對文學藝術的共同興趣,相同的生活態度,以及善良沉靜下的炙烈熱情。帕斯捷爾納克說:「他們同是飽受現代典型悲劇折磨的人,面對一樣的恐怖摧殘,一樣的苦難憂慮,這些遭遇使他們與旁人隔離。還有許許多多的共同愛好,使他們完全與眾不同,那是一種足以叫人對生命湧現新發現和新希望的感情。」為了這份愛,他們曾經無視於政治環境,無視於世俗的存在。但倆人終究不敵命運安排,各奔天涯,沒有機會再見面。齊瓦哥火葬前,拉拉趕到。「她走到安放在桌上的棺材前,踏上凳子,慢慢向屍體畫了三個大十字……吻死者冰冷的額頭和雙手……她好一會兒不說話,什麼也不想,不哭泣,用整個身體,用頭、胸、靈魂和像靈魂一樣巨大的雙手……匍匐在鮮花和屍體上。」然後,拉拉不知去向。

書末之詩,齊瓦哥多寫在深夜油燈前、燭光下,遠方傳來狼的嚎叫。詩中歌詠生命,憐惜苦難,禮讚神恩。且看最後一首〈客西馬尼園〉 最後一節:

你看,世世代代的變遷,
証實了箴言,如火如荼。
為印證可怕預言之靈驗,
我甘心死亡願忍受痛苦。


雖曾失去一切,帕斯捷爾納克相信,蠟燭將繼續點燃,他們將從死亡中復活。我們相信,偉大的信念也將亙久傳唱。

註:本文部份內容摘自作者歐茵西教授發表於《聯合文學》二一三期之作〈齊瓦哥醫生的生命、詩歌與愛情〉。

出處:遠流出版《齊瓦哥醫生》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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