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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關露絲《形式與空無之書》譯後記－－張家綺

作者：張家綺

可能因為翻譯的緣故接觸過幾部日本題材的書，總讓我覺得和日本頗有緣，也因為喜歡日本，所以每次都恭敬不如從命地雙手接下，也總是很樂在其中。我從兩部尾關露絲的小說發現尾關很喜歡描寫緣分，某股力量冥冥之中牽引著兩個不同世界的靈魂，「書」則是牽起這兩個世界的靈媒。

尾關對「書」的執迷在作品中可見一斑，在《時光的彼岸》中有少女奈緒的日記、普魯斯特，《形式與空無之書》中則是敘述班尼故事的「書」、波赫士，更直接帶領讀者走進圖書館，以書與文字點出形式與空無的主題。

有人說《形式與空無之書》是前作《時光的彼岸》的延續，同樣大量運用日本元素、禪學、引述經典文學、主人翁同為迷途徬徨的青少年、三一一大地震……接續在《時光的彼岸》之後，《形式與空無之書》耗時八年創作，尾關父親的辭世為這部作品賦予軀殼，涉及主題廣泛紛繁，規模浩大，不僅論及生死、現代社會議題，《形式與空無之書》的元素更為豐富多層，涵括爵士樂、地球、宇宙、環保、科技、天災人禍的省思，乍看互不相干卻息息相關、環環相扣的主題，巧妙串連成一篇前後呼應、充滿寓意的故事。

尾關在《形式與空無之書》中想傳達的訊息多元，於是最後集結成一本眾聲喧譁的書，充斥著會說話的物品、豐富的人物對話、班尼腦中聽見的聲音、爵士樂音，以上全為這本書賦予猶如立體環繞音響的效果。

故事的背景設定是北美西岸，日韓裔少年班尼在一場意外中失去父親，喪親之痛造成他的心靈嚴重創傷，日漸惡化成心理疾病，班尼開始在腦海和生活中聽見「正常人」不該聽見的聲音，在校適應不良、蹺課逃家，母親安娜貝爾也逐漸發展出囤積癖，母子的生活混亂失序，人生境況每況愈下，彷彿看不見希望曙光，救贖遙不可及……

《形式與空無之書》中，貫穿全書的主題之一就是人與世界的關係，以及人對地球造成的影響。

「從太空的高度俯瞰，地震根本不算什麼。小地震目不可察，大地震可能只留下小小一道細如髮線的疤痕，猶如茶杯釉漆上的一條裂縫，然而我們在地面上的體驗卻是南轅北轍。」

宇宙浩瀚，人很渺小，活在地球的我們很難跳脫出我執，於是茫然成為人生在世寫照，然而從遼闊的外太空俯瞰，人類小到肉眼無法察覺，不管是多麼折磨人的煩惱都顯得微不足道，換個視角觀看，或許甚至根本不值得我們費心苦惱。這樣的視角提醒我們，我們不但疏忽了地球不如想像中的大，也忘了其實它很脆弱，書中時常浮現關於環保的省思：

「地球猶如一顆漂浮在無垠漆黑的外太空、孤伶伶的藍色玻璃彈珠。人稱這個歷史畫面為藍色彈珠，後來甚至成為環保社會運動的象徵符號，大大改變了人類看待地球的視角，地球從原本浩瀚無際的偉大行星，變成一顆寂寞脆弱的球體，彷彿可以托在掌心，隨時可能遭到大剌剌的腳跟粗心踩碎。（略）……縮小了人們對地球的觀感，同時卻膨脹放大了人類之於它的重要性，亦賦予人類一種恍若上帝的視角和權威。（略）……當你們為了個人行為在生物圈中釀下災禍而寢食難安時，會換一顆省電燈泡、回收空瓶，或改用紙張而非塑膠材質，藉此安慰自我，說你正在拯救地球。」

放不下的貪瞋痴，欲望深不見底，對物質的執著一個不留神就失控脫序，演變成猶如安娜貝爾的囤積癖，偏執狂熱的雪花球收藏，對地球迫在眉睫的浩劫無感，繼續購買囤積，同時割捨不了堆積如山的物品，人生主控權全交給物欲。對她來說，家裡囤積的不是垃圾，而是人生。

相較於安娜貝爾，尾關筆下的詩人斯拉沃吉雖是一名身體束縛於輪椅、一無所有的流浪漢，卻擁有超脫富足的靈魂，他不需要太多，熱愛宇宙萬物、愛物惜物，深信人應該愛戴自己製造的垃圾、污染、廢物，無論如何物換星移，都得去愛地球上瞬息萬變的災劫苦難……

尾關亦透過尼姑愛西的角色和《整理魔法》道出物欲的省思。話雖如此，她未嘗跳脫得出對物品的眷戀，藉由書中設定的作家角色與班尼在圖書館相遇，坦承自己對書本難以割捨的喜愛，以及對文字不再裝訂的感嘆。白紙就是一種空無載體，藉由文字賦予形式，將所有抽象思想一字一句堆砌成一本本具體有形的書。

而圖書館就是波赫士筆下的「阿列夫」（亦是書中無家可歸少女的名字），一個廣納萬物、蘊藏宇宙的空間，既是一種形式，也是一種蘊藏各種可能的空無、文字囤積的場域，開放眾聲喧譁，任憑我們以語言和思想填寫充滿各種意義與欲望。

《形式與空無之書》講的不只是人與世界的關係，亦描述人與人的相遇與緣分。尾關的敘事充滿同理心與溫暖包容，她相信人性本善，跌落谷底後總還是有救贖的可能，而這種救贖往往來自人與人之間的連結。

尾關以一貫的輕柔、豁達、睿智、幽默，在空無書頁上不疾不徐堆砌出的敘事形式，反覆提醒那些我們容易遺忘忽視，卻很重要的事。她的文字就像是一盞指引道路的明燈，讓失落的靈魂獲得救贖。

出處：《形式與空無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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