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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沒有「高等學歷」

作者:劉耿生

明朝的科舉,規定以「八股文」取士。所謂「八股」,就是考試卷子規定寫一篇文章,文章不論何題,其格式必須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八部分組成,因此稱為「八股文」。考試題目也必須從「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及《孟子》)和「五經」(《易》、《書》、《詩》、《春秋》及《禮記》)中取題。因此後人批評這種考試方法束縛了考生思想。其實,寫文章的格式,不能束縛人們的思想,真正束縛人們思想的是自明朝開始,必須以「理學」為作文指導思想,這才使科舉成為束縛思想的工具,使一批又一批思想迂腐、保守、木訥的人物堂而皇之地混入官場。

科舉考試分三級,童生先在州縣考試,考上者稱「秀生」或「生員」。有資格每月從政府領取三十斤糧食,以示國家讓他們專心讀書,繼續上進,不必勞動,這種人俗稱「秀才」,已經得到考舉人的資格,秀才們到省城參加「鄉試」,考中者為「舉人」,取得到北京參加「會試」的資格;「會試」俗稱「進京趕考」,考中者為「進士」,就可以當官了,最起碼能當個縣官。在明清縣官已不小。

由於考中進士是能否當官的重要途徑,所以明清兩朝從制度上對科舉考試還是很嚴格的。以進京會試為例,全國舉子匯集北京,禮部設的考場名曰「貢院」,個個考生進貢院必須被搜身,有如今日登飛機之安檢,看看有無夾帶書籍。通過搜身,防止作弊。每人單獨鎖在一間約三平方公尺的小屋裡。屋裡兩塊長木板,一上一下為桌凳,晚上平行並排做床鋪。每早有人從窗子送食物、水,晚上收走食具,送便桶。「囚禁」十天左右,美其名曰「入闈」。

到了晚上,為防止失火,貢院內不許點燈。日落而息,日升而考,倒也便罷。最令考生心驚膽顫的是「夜審」。平時,每到後半夜,有打更的老頭,在全城大街小巷敲梆子,負有報時並防火防盜的義務。會試期間,在貢院內打更老頭又多了一項「政治任務」:他們要學鬼叫,發出極陰森恐怖、淒厲嚇人、令考生毛骨悚然的聲音:「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你幹的傷天害理的虧心事人家找你算賬來了!」等等。

這種鬼哭狼嚎般的哀鳴,回蕩在下半夜貢院的上空,平民百姓都不敢在貢院附近居住。路過此地的行人不知是貢院,還以為到了動物園或墳地。

打更老頭這樣做是奉旨而行的。朝廷當然「深謀遠慮」,「高瞻遠矚」,防止作惡多端的「階級敵人」考中進士當官,而對知識分子採用這種「夜審」 的方法。其理論依據是,孔夫子他老人家有句名言:「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考生們聽到冤鬼的哭嚎,沒做過虧心事的君子,問心無愧,高枕無憂,明天以飽滿的精神、平和的心態應試,就會妙筆生花,金榜題名,朝廷就會選中上上君子為官;而幹過男盜女娼、作奸犯科勾當的小人,心懷鬼胎,擔心報應,「於本心有戚戚焉」,深更半夜,身在外鄉,聽到鬼叫,所幹壞事輕者,忐忑不安;罪大惡極者,膽戰心驚,甚至精神崩潰,夜不能寐,第二天,頭昏腦脹,如何應試?不可能考中當官,這也就是「純淨了幹部隊伍」。

當然,也有不少既幹了傷天害理事,又內心「坦蕩」、滿不在乎的考生,順利通過「夜審」,考中當官,這種人也算「難能可貴」、「出類拔萃」的「特殊材料做成的」。就如今日選拔幹部,照例要過「政審」這一關,仍有漏網之魚,道理是一樣的。

如今中國大陸盛行考公務員,因為考上公務員,就有可能當官,如果在考場外也組織一些人鬼哭狼嚎嚇唬考生,是否中國的貪官會少一些?「夜審」確實比「政審」效果要好。

這種會試,三年一次,知識分子經過一番折騰,有幸考中了進士,是謂「金榜題名時」,和「洞房花燭夜」、「久旱逢甘霖」及「他鄉遇故知」同等光輝燦爛、令人興奮。

進士最榮耀的時刻,是在北京皇宮內太和殿、中和殿後邊的保和殿,接受皇帝召見。在士子心目中,皇帝是神,是「永遠不落的紅太陽」,能被召見,和在洞房初次見新媳婦面時心情一樣,浮想聯翩,心花怒放。

保和殿內皇帝高高在上,進士們跪在地上,不許抬頭,不許發問,不許咳嗽,不許動彈,不許如廁,不許這個,不許那個。皇帝學問遠遠比不上這些飽學進士,但是,從理論上講,皇帝的學問是最大的,「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只有皇帝有資格面試這些士子。

「有學問」的皇帝拿出禮部官員事先為他擬好的試題,極有可能皇帝自己根本都鬧不明白這些試題,仍然人模狗樣地裝出滿腹經綸、博大精深的姿態。皇帝以他低智商的思想,提出他的問題,隨便問個士子,或出個上聯,令士子對下聯;或出個題目,令士子吟首「五絕」、「七律」;或問個問題,令士子簡要對答等等,這亦稱「殿試」。

由於皇帝不學無術,絕對不敢問客觀試題,只問主觀試題,猶如今日各種面試,主考絕對不敢問《史記》作者是誰?因為幾位考官別說司馬遷,連《史記》也不知道,只能問點「礦泉水有幾種用途?」「什麼是幸福?」這類主觀試題,沒有客觀答案,學生胡亂答,主考胡亂聽、胡亂給分。

再回到金殿,皇帝看誰順眼,就賜誰第一名,即中國人認為全國學術冠軍的「狀元」。大約宋朝的陳世美就是這麼當上狀元的;第二名為「榜眼」,第三名為「探花」,多留在皇帝身邊供職,當個皇帝的秘書,或教皇子讀書等等文教工作,其餘進士則分派到全國各地官衙任職。

  *

在「官本位」的中國,考上進士而當官,在官場上是很風光的,資歷過硬,響噹噹,有如今日從美國博士後出站回國。海瑞沒有進士功名,在官場上就被人看不起。海瑞的不幸,還由於誰也逃不脫中國「官本位」的桎梏,這也造成了海瑞的另一悲劇。他想濟世救民,可除了當官,無路可走。「官本位」的中國逼迫極不適宜當官的海瑞,還得去當官。

所謂「官本位」,是中國大陸近三十年流行的一個辭彙,這也是古已有之的「國粹」,指古往今來,衡量一個知識分子有無成就及道德、人品等自身價值的唯一尺度,是當官了沒有?當了多大的官?哪怕一個缺才少德、十惡不赦的壞蛋小人,無論他利用什麼卑鄙無恥的手段,或通過什麼蠅營狗苟的途徑,一旦混上個一官半職,立刻在人們眼中成了「正人君子」、「偉岸聖賢」、「國之棟梁」,享受大量特權,可以胡作非為,害民誤國,而打著「工作需要」的幌子,去肆無忌憚地大量霸占社會財富。「官本位」這種「人才計量法」,綿延了幾千年,長盛不衰,以致今日寺廟主持,也要享受「正處級待遇」;成批的奧運冠軍,按他獲金牌的多少,非要弄個局長、處長當當才風光,就不足為奇了。

中國古代讀書人唯一出路是通過考科舉,求功名。海瑞的父親海瀚,被妻子謝氏認為「沒出息」,很大成分是沒有考上個功名。因而書生就自勉「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最誘人的還是那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是總結中國幾千年書生成功經驗的經典之句。雖然今日個人的成功已「多元化」,「多途徑」,「條條大路通羅馬」:炒地皮、炒股、投資、官商勾結、男盜女娼、坑蒙拐騙、殺人越貨,都可得到「黃金屋」、「顏如玉」,但是古代的中國,還是教育學生「學而優則仕」,「讀書做官」。男人當不上官,只能當個教書匠,雖說是「園丁」、「靈魂工程師」,除了「找對象」說起來體面一些,此外,誰把你當回事?

  *

用「官本位」、「人才計量法」來衡量海瑞(右圖),中年以前的他,比「園丁」、「靈魂工程師」強不了多少。他自稱中過秀才,但是沒有發現檔案文獻有這方面的記載,不過,海瑞能有資格參加鄉試去考舉人,證明他還是中過秀才的。

海瑞是三十六歲中的舉人,即使他曾經中過秀才,也沒有什麼自豪的,就像今天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才剛小學畢業,有什麼可美的?

說來也巧,海瑞遇到了一位恩人:是廣東省督學官(相當於今日廣東省教育廳廳長),來到海南島瓊山郡視察生員學習成績,無意間看到海瑞的文章,十分賞識,在一片跪著的生員中,特別叫起海瑞上前交談,(大約這位督學官想模仿當年他參加殿試,皇帝曾面試過他的情景)。海瑞母親謝氏對海瑞自幼嚴厲的教誨效果這時顯露出來,督學官見海瑞端莊不俗的舉止,博學得體的言辭,格外器重,尤其對海瑞已經三十多歲了,尚未中舉的閱歷表示同情和惋惜。於是鼓勵他去參加省城鄉試,考個舉人功名。

海瑞卻表示,參加鄉試,為的是能夠對國家發揮更大的作用,自己無論在德、才方面均差得很遠,不能抱著僥倖心理去投機取巧,還應再繼續磨礪,學習聖人之作。後人至今也弄不清楚是海瑞非要向「高、精、尖」學問衝刺之後,才去鄉試,還是「認真」學習得鑽牛角尖,總之,他沒有去參加鄉試。

又過了三年,嘉靖二十八年(西元一五四九年),海瑞已經三十六歲,這位督學官再次來到瓊山郡視察。他算是勤政敬業的,在那個時代,他要乘轎或騎馬,行千里從廣州到雷州半島最南端的海安港,再乘木船過海,來到荒蕪貧瘠的海南島視察教育,比起那些長年高高在上、養尊處優、作威作福的腐朽官僚,要可敬的多。可惜,從檔案文獻中沒有查到他的姓名,這又成了一件歷史懸案。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位督學官還記得海瑞。他要來海瑞的試卷,發覺三年來海瑞有了長足進步,讚不絕口。他對海瑞既發生興趣,又抱有希望。督學官自然知道「伯樂相馬」的典故,任何含辛茹苦、學有所成者,都深知晚生蒙恩師提攜之重要性,因而,自己一旦功成名就,也應重視提攜後學之士,這才出現了慧眼識人「周公吐哺」之君子。也有不少嫉賢妒能、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的上司或老師,這種極端自私自利小人,多為學識淺薄、心胸狹窄之人。

海瑞在這位督學官的再三鼓勵下,於是年八月,到省城廣州參加鄉試。不負母親謝氏和督學官之殷切期望,海瑞考中舉人,他寫的文章名〈治黎策〉。

海南島五指山住著少數民族黎族,過著刀耕火種的農牧生活,淳樸、勤勞、善良,服從明中央政府統治。但是,明政府派駐海南島的官吏,向黎族百姓橫徵暴斂、殘酷壓榨,迫使黎民「官逼民反」。朝廷不去懲處無法無天的貪官污吏,卻派兵鎮壓「造反有理」的黎族同胞,激起黎民更激烈的反抗,又促使朝廷增加更多軍隊去圍剿,嚴重地破壞了海南島經濟的發展,社會的穩定,民族的和諧。

海瑞自幼在海南島,耳濡目染了官軍和黎人「冤冤相報,何時為了」的情況。他在〈治黎策〉中,建議朝廷在黎人居住區設置衙門,專門治理黎民事物。大約廣東考官瞭解海南島,亦有同感,因而比較賞識海瑞的見解,使得海瑞順利考中舉人。人都是這樣,有了第一步,就想邁出第二步。海瑞躍躍欲試,積極準備,進京趕考。

第二年,海瑞曉行夜宿,千里迢迢進京會試,又寫了〈平黎疏〉。他堅決反對政府對黎族反抗一味剿殺,他建議應從政策上調整,如選派得力官員來海南島專事處理黎民事物,並毛遂自薦,表示自己願意擔此重任,「上山下鄉,紮根邊疆」。

明中後期科舉已徹底腐敗,朝中胸無點墨、愚不可及的考官,莫說黎族,恐怕連海南島在哪,也未必知道。他們只知道肥私、媚上。海瑞的建議,注定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凡是專制腐敗的政府,歷來對百姓的任何呼聲,都採取這種不聞不問的態度,海瑞未考中進士是必然的。

第三年,已經四十歲的海瑞,再次進京參加會試。因為他的思想和考官昏庸混沌的思想格格不入,考官看著海瑞的試卷就心煩,也許考官們根本就看不懂海瑞的文章。看不懂也罷,還要裝出滿腹經綸的樣子,否定海瑞的真知灼見。更有甚者,試卷連看也不看,胡亂批分,一點「職業道德」都沒有。

海瑞再次名落孫山,是意料中的事。自此,他再也沒有進京會試,從中也可以看出他對這群考官的反感。

明朝官場重視功名,但是有進士功名的畢竟是少數人。明初,為了儘量利用讀書人為國效力,永樂中期規定,沒有考上進士的舉人,可以擔任縣裡的「教諭」,相當於今日縣城第一中學的校長。明太祖洪武二年(西元一三六九年),朱元璋頒旨,各縣官學,設教諭一人,訓導二人,協助教諭工作。後來的「訓導長」,大約就是由此而來。

自明朝教諭到中國近代縣裡中學校長,已算本縣學術界「泰斗」,知名人士。明代某縣若有資深望重者可將舉人向朝廷推薦為教諭,如正巧知縣有空缺,又無合適人選,教諭還有可能被任命為知縣。海瑞正是這樣,從任教諭起,開始了他鄙視官場,自己又不得不當官僚的矛盾生涯。

出處:遠流出版《海瑞罷官與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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