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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效應

作者:邱一新

路線:三地門(排灣族)→台24線 →三德檢查哨(進入魯凱族領域)→伊拉部落→神山部落
   →霧台部落→古露部落→阿禮部落



二○一○年開春後,突然接到蝶友廖金山轉來一封「給總統的公開信:魯凱阿禮的心聲」,大意說二○○九年八月莫拉克風災後,霧台鄉阿禮部落有十戶居民欲原鄉重建,不願遷村,希望政府能尊重,讓部落文化繼續在山上深根。

「我們失去房子,但不願失去祖靈住的地方!」寫信的包泰德夫婦,災後便不停在部落格抒發重建家園感想,感動了許多人留言鼓勵,但金山和我卻想去住他們的民宿「穌木古」——這是最有力的聲援,也是他們期待的一種支持方式。

穌木古是包泰德的家屋名,也是姓氏。根據魯凱族習俗,男人要有家屋,家屋名即姓氏,所以,要他們棄家屋、遷居平地永久屋,可想見心裡多麼痛苦!

SaBau 是魯凱族的問候語,意思是「您好,工作辛苦了」。
事實上,我嚮往魯凱族文化有一陣子了,心想這次阿禮之行,總算可以順道探訪三位魯凱族大師——盧正君(巴冷公主與蛇郎君的〈鬼湖之戀〉詞曲原創作者)、獵王龍尺武和雕刻家杜巴男。同時,我也期待看到稀有的台灣特有種黃山雀和瀕危的保育類山麻雀。

牽引阿禮之行的廖金山,則是二○○九年初在茂林尋訪「紫蝶幽谷」認識的蝶友。他從軍職退休後,致力於蝴蝶生態調查——尤其是南下越冬的台灣特有種紫斑蝶。因此,每年十二月,他常徜徉高屏山林中,傳送蝴蝶動態情報,標放紫斑蝶,協助調查紫斑蝶遷徙的「蝶道」。

但「紫蝶幽谷」並非地名,而是紫斑蝶在冬天飛往溫暖地區避寒的群聚「生物現象」,全球僅有台灣紫斑蝶和墨西哥帝王斑蝶有此現象,所以,被國際列為「全球瀕危現象」。高雄、屏東、台東交界山區,即是紫斑蝶越冬地區,也是魯凱族的傳統領域。

我跟著一群小朋友圍著金山,上了一堂難得的戶外生物課。他一邊標放紫斑蝶,一邊解說「屁股開花」——當雄蝶被捉到時,腹部末端的「毛筆器」就會翹出來,彷彿一枝開花的毛筆,散發出噁心味驅敵,但毛筆器也是交尾器,當牠要引誘雌蝶時,便會分泌一種稱為「斑蝶素」的氣味,以此獲得青睞。

這次賞蝶,讓我感受到大自然奇妙的一面。例如每年飛來茂林越冬的紫斑蝶,並不是春天離去的那一隻、那一群,而是隔了四、五代(注),與我們熟知的鮭魚、企鵝、海龜同一代返鄉有很大不同,換言之,牠們是如何憑基因運作,飛到祖先去年越冬的同一座樹林或山谷呢?如果環境改變了,會不會遷移到其他地方越冬呢?難道這就是所謂「隔代遺傳」嗎?

當我聽得入迷時,不知為什麼,竟然有種莫名興奮感,好像窺視到上帝創造萬物的奧祕,啊,讚美主。但學者試圖解答這奧祕時,上帝一定覺得很好笑。

當我在陽光照射的溪澗處,看到滿坑滿谷的蝴蝶鋪成「蝶毯」時,簡直目瞪口呆。然而,只要一走動,就被蝴蝶包圍、吸吮汗水,那種被當成「蜜源」的奇妙感,筆墨難以形容,但牠們的蜜源實際上是大花咸豐草和小花蔓澤蘭或高佛士澤蘭等。

金山說,真正的奇觀要等到午後或陰雨天時,紫斑蝶會棲息在樹枝藤條垂掛成串,形成「蝶樹」或「蝶瀑」景象,但因行蹤成謎,難得一見。

在茂林與金山相處數天中,我的眼睛和耳朵逐漸打開了。可能住台北太久了,我變得耳目不聰。但金山聽鳥鳴即可判定鳥禽,看到蝶影即可辨別蝴蝶,令人佩服。

此次阿禮之行,我們沿著台24線東行,經三地門時,金山留意到紫斑蝶紛紛沿隘寮南溪飛出來,立即停車數蝶。


「可能是好茶部落那邊飛過來的。」金山要我協助數蝶,待了一小時,數出每五分鐘約七十隻。時值三月初,春暖花開,南風拂來,形成一股助飛的力量,紫斑蝶即將返鄉,但見褐色翅膀在陽光下散發紫色幻光,令人驚奇。

我們站在坡地,目送紫斑蝶凌空而去,牠們也許會在「蝶道隘口」(雲林縣林內鄉)歇息幾天吧,然後飛越濁水溪、八卦山返回北台灣,但高潮在三、四月間,數量龐大時,會在空中形成「蝶河」奇景。

往年因蝶道與北二高某些路段重疊,讓不少紫斑蝶捲入車輪枉死,經過保育人士不斷請命,高公局為此設置了「生物廊道」——上午十時至下午三時,封閉外側車道,並在上方架設防護網——讓牠們飛越。

金山說,當蝶道隘口測出每分鐘五百隻以上時,就會啟動生物廊道,讓路給紫斑蝶——我心想,這不就是「蝴蝶效應」嗎?如果我們的社會能因某個人、某個社群呼籲,讓路給蝴蝶,在台灣還有什麼不可能做到的事呢?

未來,金山說他們還想推動紫斑蝶印上紙鈔,就像櫻花鉤吻鮭躍上兩千元、帝雉跳上一千元紙鈔一樣。這使我想起《追蝴蝶的人》陳維壽,創設成功高中昆蟲博物館,激發了社會對蝴蝶的關懷,進而在一九七八年促成蝴蝶郵票的發行,也同樣是蝴蝶效應。

我何其有幸,目睹蝴蝶效應之始。此次跟著金山深入災區,探訪魯凱朋友重建家園,不也是蝴蝶效應的影響嗎?

但等我們過了三德檢查哨,景觀丕變,接近伊拉部落時,金山指著右側被洪水削出來的峭壁河岸說,有一排房子被沖掉了,包括他的朋友。起初,想說來這裡觀看「破碎山河」,心裡著實不忍,但親臨現場後,覺得滿目瘡痍的「風景」,也是一種震撼教育,更能給人啟示。

當行經神山部落時,看到「神山愛玉」招牌,立即停車品嚐。數年前我曾在此吃過小米愛玉冰,滋味難忘,但老闆娘說很久沒看到遊客了,直說「謝謝你們來」,真令人心酸。

到了霧台部落,在一棵老榕遇到一群盛裝婦人,以魯凱語「騷包」(SaBau)問候我,意思是「您好,工作辛苦了」——從這句招呼語,可知魯凱人是個勤奮的民族。聊開後,才知今天有人從茂林鄉萬山部落嫁過來,正等著參加婚宴呢。她們的頭飾引人注目,皆是採擷花草編織而成,各有位階象徵,為了歡迎我們不畏險阻前來,還即興唱了一首歌。

魯凱男人也極重視頭飾,幾乎都戴上一頂,多以山豬牙裝飾,代表善獵,但有位老者卻插著一朵百合,金山說他曾獵過五頭公山豬,讓我覺得魯凱族很浪漫,竟然用百合來當作勇士的桂冠。

更醒目的是插鳥羽的人——金山說是貴族,若插熊鷹翅羽,就是頭目了。往霧台的途中,天空不時飛翔著老鷹和大冠鷲,就是沒看到熊鷹。

我們運氣好得不得了,竟然撞見婚禮最精彩的一幕——四名魯凱壯丁抬坐竹轎的新娘入場。可惜要趕路,不敢參加,怕醉了拋錨在此。

蒙神恩典,霧台部落沒有災情,上次住過的石板屋民宿「夢想之家」依然挺立。主人杜得志曾告訴我三位魯凱族大師的故事,才促使我想要探訪。但晚了一步,我只能在魯凱族文物館瞻仰逝世週年遺物展「想念天堂的族人」,他們在二○○八年十一月相繼辭世。我沒料到,當年一時猶豫沒立即拜訪,就留下永久遺憾了。

我們黯然離開。真的來遲了,連山櫻花都凋謝了。現在從南到北遍植櫻花樹,以霧台地區開花最早,號稱「最早盛開的櫻花部落」。

路漸行漸險,在古露部落附近,還出現大崩壁,半個村子懸空崩壁上,看了腳都軟了,接著十多個髮夾彎,電線桿連同路基都崩塌了,剩餘路面也岌岌可危,轉彎處土石還會突然滑落,可想見風災那天,這裡是如何山崩地裂的。

到了手機收不到訊號的地方,即是台24線的盡頭阿禮部落了。這裡堪稱是屏東最偏遠部落,沒有任何觀光形式,只有蟲林鳥獸為伍。但是,如果一味以傳統祭和歌舞來吸引遊客,熱鬧幾天過後,又有多少觀光裨益呢?

魯凱勇士用百合和山豬牙編織成桂冠。
阿禮部落有上、下部落,穌木古位於上部落,群山環繞,門前望出去即可看到狀似魯凱長矛(Idiri)尖刃的霧頭山,據說阿禮(Adiri)因此得名。我們很幸運,抵達不久即看到藪鳥,也是台灣特有種,讓我想起十九世紀來台考察的美籍動物學家史蒂瑞(Joseph Steere),因找到此新鳥種而一舉成名,得以冠姓在學名上。

黃昏時,泰德在院子升火,為晚餐烤火做準備。烤火可說是原住民普遍的傳統。通常烤火的地方,也是接待客人的「客廳」,但搬到慈濟大愛模範村後,是否會失去烤火傳統?

豈止烤火,像成年禮、婚禮或祭典中的殺豬分肉儀式,如何舉行呢?小米要在哪裡栽種呢?婦女的頭飾花草,到哪裡採集呢?

或許遷村後,山林等三、五十年、幾個世代才會復原,魯凱人才有機會返鄉,但魯凱文化會不會因此沒落消失呢?不過,蟲林鳥獸說不定得以喘息,欣欣向榮。我矛盾地想著。

由於早已斷電,泰德家無法冰藏肉類,晚餐以金山帶上山來的土雞、冬瓜、高麗菜焢了一道香味四溢的「冬瓜封」,佐柴火煮的米飯吃。

實在太好吃了。泰德懸掛了一盞油燈,以免我們頻頻出擊的筷子,戳到別人的手。然而這一盞微光,彷彿部落的希望之光,泰德夫婦就在火光搖曳中,訴說災後的心情—— 起初被安置在榮民之家,雖然不虞吃喝,但想到以後只能打工,失去生活的意義,便覺得悶悶不樂,以前就是過不慣平地打工生活才回山上啊,心想與其待在山下痛苦活著,不如返鄉過「原始」生活算了。

但支離破碎的北大武山系,還剩多少安全區域呢?逃離是唯一的選擇嗎?難道人類真的不能和山林共存嗎?難道不能將原住民視為山林生態體系的一環嗎?

沒有電的地方,「現代」生活難以為繼,泰德卻處之泰然,與留下來的族人一起清理家園和部落古道,還不時抽空上井步山、小鬼湖林道做生態監測,希望有天能讓阿禮部落成為一所「山的學校」。的確,有誰比他們更適合擔任這片山林的解說人呢?

這時,我憶起多年前在日本青森的「油燈之宿」,故意不用電而用油燈,每天砍柴煮食,圍著炕爐用餐,就是要客人體驗油燈時代的風情,正如同此刻我在阿禮的無電力生活。(本文為節錄)

出處:遠流出版《尋找台灣特有種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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