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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輩也是從小長大的──房慧真|《以脆弱冶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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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房慧真 |
不知道是湯舒雯還是黃崇凱,是誰開始叫起「長輩」,安在佳嫻額上,當時她或許未滿四十?就成了大家的楊長輩。「長輩」當然是句戲謔(首先得容許開得起玩笑),還帶點溫情,長輩習慣照顧人,佳嫻研究、浸染張學日久,行事卻沒有張愛玲的孤冷。
在這本新書中,佳嫻提及同齡(一九七八年生)的創作者,別有用情之處,寫吳億偉,開頭就是「第一次知道這個人,是因為參加文學獎輸給他」,敗將報之以瓊琚,不藏私地討論研究所考試,MSN垃圾話熱鬧了吳億偉異國留學的清冷夜晚,有時也正經討論作品,「他總是說:『你看這樣是不是太平淡了?你覺得要不要改?』」長輩不以為煩,繼續陪聊接龍下去。
寫同齡且同樣來自高雄前鎮區的詩人騷夏有兩篇,可見其偏愛與共情。一九八九年,騷夏南部的家中仍使用柴灶,洗熱水澡時需要先撕報紙生火,而台北仁愛路圓環第一家誠品已開張,對南部小孩來說,誠品書店「是都市品味生活的象徵物,是她奮力生火而我仍嚼著雜貨店一粒一元足球巧克力時,飛在我們頭上的,另一艘踮腳尖也看不到的方舟。」
北漂的長輩後來經常在誠品書店主持演講,挾帶的並非終於取得文壇門票的竊喜,而是在這艘同渡的文學方舟上,「他們至今還在寫,風格都那麼鮮明,靈魂那麼敏感銳利,作為他們的同代人,真是刺激,而且幸福。」
文學場域總少不了勾心鬥角,張愛玲說成名要趁早,卻沒有提到出名隨之而來的暗影。佳嫻成名得早,當年(約莫二十多年前),我是在明日報新聞台四處流連,化名為運詩人的文青,佳嫻「女鯨學園」是眾文青的朝聖地,呼風喚雨引領一代風潮。初次看到「真人」,這個在台北陰鬱多雨的冬天總是披著大紅外套,比我小幾歲的學妹,我居然像見到偶像般地羞怯畏縮。多年後佳嫻在臉書寫,大學時莫名遭同學妒恨,在班上編造她的謠言,搬弄是非,直到佳嫻從政大畢業,換了一間學校,考上台大研究所,妒恨者仍如影隨形緊追不放,張愛玲說的「惶惶的威脅」一直都在,藏在月球的暗面。
侵蝕的暗影無妨佳嫻心器寬宏,成為大家的長輩。在《以脆弱冶金》這本文學評論集,首篇〈木馬‧唱盤‧瑪麗安〉寫楊澤,最末一篇〈向亡靈賒取〉寫John Berger,都是佳嫻文學教養上的最愛,一前一後壓陣,呼應佳嫻二十年前的第一本書《屏息的文明》(二〇〇三),駱駝商隊啟程,保護不被風砂世俗磨損的抒情與文明。
與書名同名的輯一「以脆弱冶金」,收錄十二篇詩評。在這個幾乎人人寫詩的年代,佳嫻的上一本詩集已經是十三年前的《少女維特》(二〇一〇),或許是人到哀樂中年,詩興少發,但佳嫻沒有少縫嫁衣,輯一評論馬翊航、波戈拉、李雲顥、楊智傑幾位新生代詩人尤其精采,介紹新人出場,所搭建的舞台,請出的特別嘉賓都是最高等級。
〈廢墟天使灰〉請來鯨向海為馬翊航暖場,「馬翊航第一本詩集叫《細軟》恰與鯨向海詩集命名為《大雄》對照。大與細,雄與軟,大雄意在噴發,細軟則善於承受。」開場寥寥幾句,文學史脈絡有之,不同詩風的對照集亦有之。詩評本身也提供意象:「拉開無窮屏風,把自己繡進去,不是金鷓鴣,而是加了框的曠野裡,一支招搖不能過界的蘆葦」,金鷓鴣是宋詞常見的閨怨典故,呼應馬翊航的哀婉,佳嫻把繡房打開,在新世代曠野蘆葦也能是閨怨體,「對傷心人來說,整個宇宙都是幽閨。」
除了鯨向海、溫庭筠,還請出詩僧周公,「〈恍惚〉裡寫,『在你的手來不及觸碰到的內裡/已經有了好多細菌』。……周公〈漫成三十三行〉裡同樣手指探入,『藕紅深處,佛手也探不到的/藕孔的心裡/藕絲有多長/人就有多牽挂多死』」,僧與俗,禁慾與色情,潔淨與細菌,反差有多大,正適合最後安可曲登場的大驚喜。
新人登場的演場會陣容不可不說超級豪華,充滿高潮。寫馬尼尼為的〈貓啊請摧毀我的罐頭〉請出場的是夏宇的〈魚罐頭〉,「醬所形成的泥淖、所發揮的醃漬功效,才是罐頭滋味的本體;魚罐頭帶來的不是大海的濃縮,而是番茄醬深深滲透到魚的所有層面、取代了大海。那小小的、侷限的番茄醬之海,即是婚姻本身。」婚姻裡凝結的除了番茄醬還有貓砂,佳嫻以馬尼尼為〈送我貓砂〉對舉,從泥濘中爬起,圍城裡突圍,「可以團結汙穢,可以覆蓋異味,可以拍砌為城,可以鋪展出一條想像的沙灘,『騎馬奔向遠方』」。
讀佳嫻的詩評令我甚為享受,因為評論本身即是詩,甚至標題就是詩。〈瓶中織女〉光是題目就是一組意象,「波戈拉寫情詩,像米粒刻字,疼痛感卻近於酸液腐蝕」。
米粒刻字至小,酸液腐蝕至深,纖毫處也能痛入骨髓。書名來自評論李雲顥的〈以脆弱冶金〉,脆弱怎能冶金呢?原來「烏雲金邊裡是隱伏雷電的」。矛盾與張弛還有評論小令的這一句:「詩人懷抱著鐵鏽和碎磚,但步伐像黑色小步舞曲。」
楊智傑《野狗與青空》是近幾年廣受討論的傑作,後生可畏,長輩也不吝於給予稱讚,「普通詞彙放對地方竟然煉石升仙。『電桿下/一塊孩提的金箔(〈銀河城〉),一點線頭一片餅乾都貴重』、「有一些句子看來有理而無聊,簡直廢話,特別被詩摘指出來卻宛如符文」。好的評論者是對手也是知音,能夠撐出論理的擂台空間,也能理解至最幽深細微處,〈蜂巢裡的船王〉是詩歌文本細讀的最佳示範,比什麼坊間教科書都好,是詩壇前輩對後輩的珍惜厚愛。佳嫻的詩評無分長幼眾生平等,楊澤的瑪麗安與楊智傑的野狗,天平兩端等重。
佳嫻走上我脫隊的學術道路,經年累月精神耕作,寫序編書生產論文當然是一種勞動,但也可以是精神寄託,或者一股推動的願力。輯三「那不是我城最後一隻白馬」,收錄四篇香港作品的評論,可見佳嫻的香港情結,來自張愛玲《傾城之戀》與佳嫻寫香港戀情的少作《海風野火花》(二〇〇四)。輯四「我的身體比宇宙略大」遍及女性身體與同志書寫,讀來特別可見這幾年隨著台灣通過同婚的時代脈動,佳嫻的社會關懷以評論以及編書(《刺與浪:跨世代台灣同志散文讀本》)的方式一起前進,不落人後。
雲和街巷弄,佳嫻以前住的地方,門前有一棵鳳凰樹,樹幹纏扭如蛇,開花時滿天火焰霞光。前陣子經過,老樹染病蟲害,被齊腰鋸斷,我望之悵然,想起我已搬離的朋友,祝福這本書,也期待她睽違多年的詩歌與散文創作,能再發新芽。
註:題目來自德國導演荷索片名《侏儒也是從小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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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以脆弱冶金:楊佳嫻私房閱讀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