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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勳:帶一本書去吳哥吧!

作者:蔣勳

大吳哥城東門外的塔高寺,呈現了樸素粗獷的原始。
Ming,在吳哥窟旅行,許多歐洲人手上都帶著翻譯本的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

周達觀是元朝浙江永嘉地方的人。元成宗元貞二年,西元一二九六年,他奉派去真臘的首都吳哥窟,住了整整一年,回國之後,把在吳哥窟種種見聞記錄下來,寫成了《真臘風土記》。

這本書在元代的時候只有手抄本,到了明代,才有了木刻本刊印,但也多雜在叢刊中,沒有單獨的刊印本。明代的《說郛》、《歷代小史》、《古今逸史》、《古今說海》、《百川學海》等叢刊中都收錄了《真臘風土記》。

到了清代,《古今圖書集成》和《四庫全書》也都收錄了這本書。

十九世紀,由於歐洲人開始經略亞洲,對東南亞的歷史、地理非常重視。這本在當時華文世界幾乎被遺忘的著作,反而在一八一九年由法國人雷穆沙譯成了法文,發行在《旅行年報》(Nouvelles Annales des Voyages)上。

法國在十九世紀末,已經把東南亞的柬埔寨、寮國、越南,劃入其殖民範圍,法文版的《真臘風土記》提供了一定的史料及風俗情報。

一九○二年,法國著名的漢學家伯希和依據較好的版本,重新翻譯了《真臘風土記》,把華文史料加以當時的實地勘察資料,相互印證,做了很多詳細的補註。這本書對當時的歐洲社會提供了完善的吳哥窟文化資料,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民國二○年,中國學者馮承鈞從法文本再翻譯成中文,才又引起華文世界的重視。

一九七○年,學者金榮華先生參校各種版本的《真臘風土記》,做了詳細的校註,也是我最早閱讀而受益很多的一個版本。

Ming,文明的影響往往長久而深遠。七百多年前撰寫《真臘風土記》的周達觀,大概無法想像,他的一本雜記,可以影響如此深遠,影響到歐洲人,影響到今日我們重新了解吳哥窟的文明。

我也習慣帶著《真臘風土記》到吳哥窟,尋找古今相差七百年的異同。

周達觀的書裡譯為「澉浦只」、「甘孛智」,都是今天的「柬埔寨」,古今譯名可以有這樣大的差別。

周達觀當年是從浙江溫州出發的,向西南南方向行船,過福建、廣東外海,半個月後抵達今天越南中部,再從占城(歸仁)到真蒲(頭頓港)。頭頓港即是從海岸線進入湄公河上溯至內陸的港埠。

周達觀從頭頓港向西北方向溯溪河進入內陸,半月後到了「查南」。金榮華先生考證,認為「查南」即今金邊湖入洞里薩河的「磅清揚」(Kampong Chhnang)。

從磅清揚要換小船,進入洞里薩河,經過佛村(今菩薩市)十餘天,可以抵達洞里薩湖西北岸暹粒河口的「碼頭」,《真臘風土記》中用柬埔寨語音譯為「干傍」。

周達觀是在元貞元年六月受命,隨元朝廷的招諭使出訪真臘。第二年(一二九六年)二月從溫州出發,三月十五日到達占域。「中途逆風不利,秋七月始至」,走了將近半年。他在吳哥窟停留到大德元年(一二九七年),「六月回舟」,利用西南季風北上,八月十二日返抵國門。

我在今日直達吳哥窟的飛機上看這本書,感覺周達觀七百多年前艱難而漫長的旅程,或許我應該慶幸自己可以乘坐快速而方便的交通工具吧!但也同時似乎遺憾少了許多周達觀沿途觀察記錄的豐富經驗。

今天以方便快速為主要訴求的觀光,或許已失去了許多昔日慢慢感覺一個文化的耐性吧!

蘇利耶跋摩二世的君王儀仗,華蓋達十五幢,展現貴族威儀。
我在飛機上一一重讀了〈城郭〉、〈服飾〉、〈官屬〉、〈三教〉幾篇,回想著當年周達觀走在吳哥城中的景象。他有一年的時間,可以到處瀏覽,他的記錄也有許多精準的細節。尤其是在一四三一年吳哥城毀於戰火之後,大部分的寺廟宮室都在五百年間為叢林吞沒,成為一片廢墟,許多近代出土的碑銘又太簡陋,因此,了解吳哥王朝當年的生活,似乎只有依靠這一本翔實的札記。

我們的觀光文化已經愈趨廉價粗糙了,往往一次旅遊,沒有任何知識與心靈的收穫。看到歐洲遊客帶著一本法文版的《真臘風土記》,一面閱讀,一面慢慢瀏覽,感懷一個文明的存在、偉大與消失,也許才是真正有意義的旅遊吧!

周達觀的描寫不落於抽象,常常提供很具體的形容,用來和吳哥寺今日浮雕中的形象對照,顯得特別有趣。

我在吳哥寺南壁浮雕中看著國王的形象,也就拿出了〈服飾〉一段的句子來比較:

「惟國主可打純花布,頭戴金冠子,如金剛頭上所戴者。或有時不戴冠,但以線穿香花,如茉莉之類,周匝於髻間。項上帶大珠牌三五片;手足及諸指上皆帶金鐲指展,上皆嵌貓兒眼睛石。其下跣足,足下及手掌皆以紅藥染赤色。出則手持金劍。」

這一段描寫,若能對比現今發現的吳哥浮雕,對比國王或貴族的造形,會對吳哥王朝的存在有更具體的印象。

吳哥寺著名浮雕中有特別精細的關於國王出巡的描繪,正好可以與周達觀〈官屬〉一段的文字記錄相印證。吳哥文化承襲印度的習俗,尊貴的人物出入都有傘蓋侍從,也以傘蓋的多少,表現人物地位的高低。

《真臘風土記》說:「其出入儀從,亦有等級:用金轎杠、四金傘柄者為上,金轎杠、二金傘柄者次之,金轎杠、一金傘柄者又次之,只用一金傘柄者又其次也。其下者只用一銀傘柄而已,亦有用銀轎杠者。」

吳哥寺浮雕刻有妃嬪乘坐著「軟轎」出巡。
吳哥寺的浮雕,色彩部分多已剝落,但可以配合周達觀的記錄,了解到貴族乘坐的車轎,轎杠的部分有包金裝飾,或包銀裝飾,用來劃分等級。浮雕上或許原也有金銀箔裝飾,今已脫落而已。

對於車轎的形制,周達觀也在〈車轎〉一單獨篇章中做了詳細的描述:

「轎之制,以一木屈其中,兩頭豎起,雕刻花樣,以金銀裹之,所謂『金銀轎杠』者此也。每頭三尺之內釘一鉤子,以大布一條厚摺,用繩繫於兩頭鉤中,人坐於布內,以兩人抬之。」

文字的描述無論多麼精細,其實並不容易了解。這一段對「車轎」的描寫,可以知道是用厚布製成的「軟轎」,但若對比著吳哥寺牆壁上的浮雕圖像,可以一目瞭然車轎的造形了。

古史料的保存,與現今文物的對照,方便了對古文明的了解。這樣的方法,固然在上層的學術研究上有價值,對一般遊客而言,若想比較深入去理解一個文明,也有很多助益。

吳哥文化中,「象」扮演重要的角色,一直到今天,仍可以看到大象做為運輸或交通的工具,對當時從北方南下的周達觀而言,記錄到:「馬無鞍,象卻有凳可坐。」他的許多描述顯然有著文化差異的比較。從現今吳哥寺浮雕和現實生活中都不難看到「象凳」,讀到這一段,也都可能會心一笑。

有人認為《真臘風土記》是一本具有軍事情報的資料,因為周達觀是元朝皇帝派去真臘宣揚國威的招諭使團的一名成員。周達觀留心吳哥王朝城市的布局,護城河的寬度,城牆的高度與城門的寬度,甚至政治組織的等級,物產及氣候等等,都可以做為某一種軍事研究的企圖來看。

吳哥寺浮雕可看到貴族乘坐的「象凳」和「傘蓋」儀從。
早在七百年前,元代的軍事就已經不只是粗暴的武力對決,也同時知道,深入研究一個地方的民情風俗,才是軍事優勢的重點吧!

但在周達觀的書中,有一些部分也反映出一個深受儒教影響的華人對異文化的好奇,或許不完全出於軍事報告的動機。

吳哥文化的女性角色,與當時的華人社會非常不同,周達觀有不少關於女性特質的觀察值得省思。

〈產婦〉一段,記錄了柬埔寨婦女生產後的調理方式,似乎使周達觀十分訝異:

「番婦產後,即作熱飯,拌之以鹽,納於陰戶,凡一晝夜而除之,以此產中無病,且收斂常如室女。余初聞而詫之,深疑其不然;既而所泊之家有女育子,備知其事,且次日即抱嬰兒同往河內澡洗,尤所怪見。」

周達觀對當地婦人產後以熱飯拌鹽納入陰戶的調理方式,大為吃驚,但他似乎有實證的精神,不只是相信傳聞,而能在借住的人家實際觀察,做為記錄的證明。

風俗的不同,往往因為不同的客觀環境而改變。觀光的文化帶著自己的主觀,誇張異文化的怪異性,本就帶有歧視的成分。近代的人類學知識提供給人們更寬廣健康的角度,來面對及探討與自己不同的文化,也使現代人對單一文化的自我中心有更多反省。

周達觀當然深受儒教影響,華人社會的倫理道德體系,深深烙印在他的身上。他也一定無法擺脫那一年代男性中心的大沙文心態,因此,可能對柬埔寨不同文化下的女性角色產生批評與排斥。下面這一段記錄,也許特別表現出周達觀主觀意識的判斷:

「人言番婦多淫,產後一兩日即與夫合;若丈夫不中所欲,即有買臣見棄之事。若丈夫適有遠役,只可數夜,過十數夜,其婦必曰:『我非是鬼,如何孤眠?』淫蕩之心尤切。然亦聞有守志者。」

儒教長期的禮教禁慾,使周達觀熟悉的大部分漢族社會,女性已沒有情慾自主的表達可能。「淫」之一字,變成桎梏女性的巨大枷鎖。在真臘王朝,周達觀發現婦人一生產完就要求丈夫性的交合,一旦不能滿足,即提出分手。丈夫外出,也只能數夜為限,超過十幾天,女性便提出抱怨:我又不是鬼,怎麼可以一個人睡?

這些習俗看在男性中心的周達觀眼中,當然不以為然,便以儒家常常加在女性身上的「淫蕩」兩字來批評。

對於真臘王朝的女性角色,周達觀除了在〈產婦〉一段中顯露了他的驚訝之外,另外在〈室女〉一段也做了更多的描述,一再透露出在儒教的壓抑下,似乎對女性的性行為反而產生了過度的好奇。

「人家養女,其父母必祝之曰:『願汝有人要,將來嫁千百個丈夫』。」

周達觀顯然也無法了解,真臘為何會有這樣的風俗。對儒教社會而言,「一女不嫁二夫」已是天經地義的倫常,然而在真臘,父母竟然祝福女兒「將來嫁千百個丈夫」,當然使周達觀大吃一驚。

不同文化習俗的接觸,其實恰好是最好的機會,可以檢討與反省固定僵化的社會習俗。文化本來是因不同的客觀環境而形成,並沒有絕對的好壞優劣,但當時認為自己是「居天下之中」的帝國,大概難以理解不同文化的相互了解與尊重吧!

從習俗的觀察而言,周達觀對女性習俗的好奇,的確保留了可貴的社會史料。例如在〈室女〉一段,他記錄了當時真臘女性「陣毯」的習俗。

「富室之女,自七歲至九歲;至貧之家,則止於十一歲,必命僧道去其童身,名日『陣毯』。」

「陣毯」即是剔破少女處女膜的儀式,無論貧富,都要遵守。而且,依據周達觀的記錄,「陣毯」的習俗是由官方主持的,民間必須先向官方申報,官方會發給一支蠟燭,上有刻度,黃昏燃燭,燒到刻度處,就進行「陣毯」儀式。

「陣毯」的儀式似乎非常鋪張,像「成人禮」,要「大設飲食鼓樂」,招待親友街坊鄰居,門外要設一高棚,裝置塑造的人像或動物像,似乎很像台灣民間的做醮。

「陣毯」的真正動作,周達觀是看不見的,但他充滿了好奇,記錄了幾種不同的傳聞:

「聞至期與女俱入房,親以手去其童,納之酒中,或謂父母親鄰各點於額上,或謂俱嘗以口;或謂僧與女交媾之事,或謂無此,但不容唐人見之,所以莫知其的。」

這一段中,周達觀記錄了好幾種聽來的傳聞。在儀式最後,僧侶和少女入房,除去少女的處女膜,放置在酒中,周達觀聽說「室女」之血或者父母點在額上,或者吃下去了,或者是僧侶與少女性交,因為不准許華人觀看,無法證實。

周達觀還是保持了一個記錄者文字的忠實性。

今天到吳哥窟旅行的人愈來愈多,從全世界湧進這個城市的觀光客數以萬計,但似乎都只在尋訪古老的吳哥文化,很少人對當前的柬埔寨人的現實生活有任何關心。

周達觀的記錄卻不是從觀光的角度書寫的,他有許多對真實生活的描寫,甚至到今天還可以在當地印證。……

出處:遠流出版《吳哥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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